上海人熟悉的“固本”肥皂背后,为救员工殉难的祖父的壮心往事
今年10月10日,我参加退休党支部活动,参观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在先祖父项松茂的遗像前,我心潮澎湃,难以平静。
我的祖父项松茂,于“一二·八”事变中为日本侵略军杀害,竟至尸骨无存。其时我父亲尚年少。我虽从未得见祖父音容笑貌,但他的遗像和遗墨却挂在我书房最醒目处,每每似有所敦促,刻骨铭心,终身难忘。今天我与我的退休支部同志在这里——淞沪抗战纪念馆——有机会一起见证了先祖父的遗像及部分遗物。

20世纪20年代后期河南路桥(天后宫桥)北堍的五洲固本皂药厂发行所

20世纪30年代的北四川路老靶子路(今武进路)口五洲大药房第二支店。项松茂就是为救助此地的同事而被日寇所劫持 图片来源|The British Library
据史料记载,1915年五洲药房改组为股份有限公司,项松茂任总经理,1920年项氏斥资收购德商固本肥皂厂和亚林制药厂,增设五洲皂药厂。正当项松茂事业步入鼎盛时期,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项松茂积极投入抗日救国运动,任上海抗日救国委员会委员,代表“五洲”和其他五家药房登报声明“不进日货”,封存店内所有日制药品。他还将全体职工组成一个营的义勇军,自任营长,聘请军事教官严格训练,集资支援东北抗日义勇军。
在积贫积弱、多灾多难的当时,祖父项松茂为挽回国家利权,振兴民族产业,壮心不已。他不断高薪聘请高学历技术人才,研究改进产品和开拓新品种。举凡制皂、制药机械大致齐备。由于五洲厂肥皂价廉物美,广受消费者欢迎,引起外商特别是英商祥茂洋行的妒恨。
1925年春,一位中皂的英籍董事邀请项松茂参观其新厂以炫耀实力,同时提出愿出高于五洲总资产的代价,来收购五洲皂厂和商标拥有权。对此,项松茂断然拒绝,作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祥茂洋行随即挑起价格战,将祥茂肥皂大幅跌价倾销,妄想以此抢占市场份额,当年英商向中国政府登记注册资金有800万元,而五洲注册资金才50万元,力量悬殊可想而知。项松茂毅然削价销售五洲固本肥皂,对手没料到五洲居然不惜“以血养皂”,即以“人造自来血”的利润来贴补制皂。因此五洲固本皂对质量的追求始终没有降低,渐渐地超过了祥茂。
其间,上海各界人士都很支持固本肥皂。交通大学化学系教授在刊物上撰文,用科学数据说明,固本皂的去垢力强,胜于祥茂皂。有的烟纸店老板甚至在柜台上摆上两碗水,一碗浸泡固本皂,一碗浸泡祥茂皂,让事实说话。结果祥茂变软缩小了,但固本却变化甚微。项松茂亲拟的广告语:“小国耻用固本肥皂洗,大国耻用血来洗。”未料一语成谶。
淞沪抗战爆发后,十九路军奋力抗击入侵日军,伤亡极大。祖父项松茂毅然接受为国军生产军需药品的任务,亲自监督生产,日夜不停赶制药品,供应前线急需。在北四川路老靶子路(今四川北路武进路),有五洲大药房第二支店,靠近战区,由十一位职工留守。1月28日晚,炸弹声、枪炮声震耳欲聋,闸北方向一片大火。北四川路上,日军满载士兵的军车如入无人之境向北疾驶。间隔不久,又有装满日军伤兵和尸体的军车响着凄厉的呼啸声不断驶回。一些日兵和浪人跟随着运尸的军车沿街狂嚎。当时的情况十分严峻,五洲二支店的员工表示一定要坚守岗位,保护财产。1月29日上午,日军和浪人竟然肆无忌惮地包围该店,强行闯入搜查,搜出义勇军制服和抗日宣传品,即将留守员工全部逮捕。当时正好有《申报》的摄影记者在场,当即抓拍了两张照片。之后在多家报刊上发表,上海文化图书公司还印制彩色明信片发售,激发了上海人民更加高涨的抗日热情。

今日,我们得以在淞沪抗日纪念馆见证此照——
照片上被捕员工丝毫不显慌乱,可以看出他们内心的镇定与决心。其时祖父闻讯,义愤填膺,不顾自身安危,要亲入虎穴营救。同事们竭力劝阻,他坚定地说:“11位同事危在旦夕,我不去营救,如何对全公司负责?贪生怕死还算什么总经理!”即驱车前往虹口,寻找营救途径。但毫无结果。1月30日下午,祖父又一次前往日军驻地营救,朋友和同事都劝他不要冒险,想想其他办法,因为已经发生战争了,向侵略军要人几乎不可能,而且太危险了。”伯父项隆勋和进货部主任均精通外语再三请求陪同前往,却被祖父坚辞。
事后回想,其时祖父已抱必死的决心。
当日祖父只身前往,就此落入日军魔掌,被从蓬莱路日军俱乐部押送江湾日军大营。次日即1月31日上海的天空一片阴霾,时年52岁的祖父和他的11名员工一起,惨遭日军杀害,并被销尸灭迹。
此后从章太炎所作誄“同撃者出,始得实状”,以及黄炎培撰写的传记中,始知祖父生命最后一幕的情景:
日军官对其怒吼:“为什么组织义勇军?为什么抵制日货?你敢反抗我们吗?谁反抗我们大日本帝国就杀谁。”祖父怒斥日酋:“杀就杀!我是中国人,中国人不爱中国爱什么?同为黄种人,你们为什么强占中国土地,戕害华人生命?似此国仇,愈结愈深,不是你们日本之福。”遂慷慨赴死。黄炎培称道:“但知有责当尽,有义当赴,更要有一身利害生死观,及其被缚,侃侃而道,词严义正,天下人共闻之,先生其不朽哉!”祖父被杀害后,大伯项绳武在整理祖父遗物时,发现了一副对联:“平居宜寡欲养身,临大节则达生委命;治家须量入为出,徇大义当芥视千金。”墨迹犹新,疑为近时所作。伯父项隆勋注谶曰:“检得时猝睹临大节句,不觉震悚,既读全文,而吾父平生制行与修身胸襟,胥于此三十字见之。”
祖父项松茂以身殉国后,著名进步人士章太炎、史量才、黄炎培、胡厥文、王蘧常等纷纷高度评价项松茂崇高的爱国精神。章太炎作誄:“临难抗争,厥声琅琅,乳鸡搏狸,怒驹踢狼”“发君遗墨,持论激扬……岂曰横夭,光蹈大方,为义舍生,是为国殇。”王蘧常诗赞:“义商千古说弦高,孰与先生气更豪。”史量才题:“物不受变则质不纯,人不涉难则志不明。我交松茂先生十年,祗志以勤俭啬其生,而不意以义勇大其死。”1982年项松茂殉难50周年之际,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许德珩写下“制皂制药重科研,光业光华异众贾;抗敌救友尽忠诚,爱国殉身重千古”的题词。项氏捐建松德堂,今立于复旦大学药学院内,兹药学院之源头。学校特设松德奖学金,以传承“松德精神”。

值此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之际,我和退休党支部的同志,站在淞沪抗战纪念馆内,耳畔萦绕着国歌义勇军进行曲,深感家国难割、荣辱一体。出纪念馆,立吴淞口,望大江入海,浩浩汤汤。万千感慨,作诗以志:
东海极浦屹国门,/万古奔流龙脉存。/抗敌威武生死以,/沧波浩荡念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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