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烽火中的上海文庙

来源:解放日报  发布时间:2025-08-12

1.jpg

1932年,上海文庙全景鸟瞰

2.jpg

《新民》杂志(上海市立民众教育馆馆刊)一九三二年第二期刊发《本馆现况一斑》之“一二八”战迹展览室、儿童阅览室

3.jpg

《新上海》杂志一九三三年第一卷第一期刊发《文庙公园》 均上海图书馆 藏

1932年盛夏,位于上海南市的文庙,每日吸引了数以千计的市民前来参观。当人们步入其中,沿石径走向大殿,会看到这样一番景象:

天井中央的木亭,悬挂着一颗数百磅的飞机炸弹。其前方,从左至右依次陈列着大炮残铁、野战炮开花弹、小号飞机炸弹。后方则摆放着两个透明的药水玻璃瓶——左边瓶内浸泡着一条被炸毁的腿,右边瓶内浸泡着一截受开花弹击伤的断臂,皮肉浮肿,裂痕可见。有参观者在《申报》上悲愤地写道:“使我们见着更加痛恨敌人的残酷……我们同胞实际所遭的杀害,还可以计数么?”

1937年,同样是盛夏时节的文庙,一场声势浩大的救亡歌咏大会在此举行。1000多名上海各界民众从四面八方涌来,齐声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大刀进行曲》等歌曲。大会尾声,全体与会者振臂高呼,发出“我们不怕死,不必把死来吓我们”的怒吼……

文庙是昔日祭祀孔子的庄重场所。在九十多年前的上海,这方本该远离喧嚣的净土,成了民众抗敌救亡的另一处战场。

是谁在这里,用血淋淋的方式展示战争的残酷,揭示民族正在深陷的苦难,并引领人们发出振聋发聩的抗敌宣言?翻开上海市档案馆的馆藏档案,查阅《申报》等历史文献,一段与文庙紧密相连的抗战烽火岁月逐渐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艰难获得新生

上海文庙,又称“孔庙”或“学宫”,坐落于老城厢文庙路215号。它始建于1294年,此后几经迁移,1855年重建于今址。这里既是人们尊崇和纪念孔子等儒学先贤的场所,也是古代上海的最高学府。

时间来到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据上海市档案馆所藏档案记载,上海特别市成立后,工务局及教育局对文庙的未来发展先后提出不同设想。

经过反复协调,上海特别市政府最终下达指令:“将孔庙改设市立民众教育馆,其中古迹名胜务加保留并使之公园化。”具体改建思路是:其一,保存并重修门首、牌坊、桥拱、大成门、大成殿、崇圣祠、明伦堂、魁星阁等原有建筑;其二,拆除部分无维修价值的房屋,按公园标准开辟步行道路、栽种花草树木、澄清池水;其三,利用庙内建筑及周边空地,修建民众教育馆、音乐厅、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等。

遗憾的是,由于经费匮乏,美术馆、博物馆仅仅停留在设想阶段,音乐厅也因投标价过高而流标。真正落地的,只有民众教育馆、图书馆及公园部分。

1931年1月,文庙改建工程启动,项目分两期执行,计划于同年10月完工,次年一二月间开幕。这场众人寄予厚望的改造生不逢时。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一·二八”淞沪战事接踵而至,文庙工程被迫中断。

直到1932年6月,文庙公园才建成开放,民众教育馆配套的各个公共空间也陆续开放。其中,崇圣祠改造为“一·二八”战迹展览室,大成门改造为时事阅览室、儿童阅书室、民众娱乐室,大成殿改造为祀孔彝器陈列所,儒学署改造为健康教育展览室。

至1932年10月,民众教育馆完全对外开放(尊经阁当时作为市立图书馆独立运行,后于1936年并入民众教育馆),这也标志着文庙改造计划正式完成。从此,每日上午7点至下午6点,人们可自由徜徉其间,不仅能够怡心畅怀地游览园景,更可体验图书馆和其他健康文教、娱乐设施,增长不少智识。进入文庙无须买票,被赞誉为“为南市市民造福不浅”。此后,公园进一步开放夏季夜游,并添置路灯用于夜间照明。一时间,每晚游览者络绎不绝,“行人熙攘,有如山阴道上之概”。

警示战争之殇

1932年初爆发的“一·二八”淞沪战事,上海被日军占领的面积达494.78平方公里,波及18万户受害人口(占全市华界人口近半),造成平民近万人死伤,逃难流离者不计其数。就在当年三四月间,民众教育馆刚恢复运转,便立即着手筹备“一·二八”战迹展览。馆方在《申报》等报纸刊登公告,向市民征集战场照片以及枪炮弹药等实物。

同时,工作人员深入闸北、江湾、吴淞、宝山、大场、真如一带,向当地团体和居民搜集日军遗留物两百余件,并通过其他渠道获取炸弹、枪炮、日军布告、汉奸文稿等百余种,还向各书局、影片公司、照相馆购置记录了战争的照片八百余张。

6月末,“一·二八”战迹展览室正式开放,原计划8月中旬闭幕,但随着展览纪念品不断扩充,参观者也日益增多,“几乎没一分钟不是人满了的”。于是展览一再延期,此后成为常设展,并更名为“国耻纪念馆”。

短短5个月时间,参观者高达63万人次,其中儿童超9万人次。截至1935年6月,累计参观人次已达284万,接近当时上海户籍人口数(300万)。

展览共展出950余件陈列品。除前文提及的飞机炸弹、开花弹、伤兵残肢等实物外,还设有专门的照片、文献陈列室。照片内容涵盖战前中日交涉文件,商务印书馆遭劫、东方图书馆被焚的影像,民众义勇军、女子救护队,以及吴淞、江湾、大场、真如等地被毁后的残垣断壁。许多照片标有“残烬”“流离”“焚烧”“蹂躏”等字样。珍贵文献包括日本侵沪海陆空军实力统计、日军沪战军事费用统计、沪战期间中方战区损失统计、沪战期间上海人口损失统计、沪战始末每日大事记等。最令人深思的是一面专门展示墙,陈列着日本小学生的绘画、文字等慰问军队的作品,揭示了日本军国主义对国民的洗脑。

这场在文庙举办的战争展览,对于身处苦难的上海民众产生了巨大的震撼。正如《申报》评论文章所述,“见到日本小学生各种绘画及鼓励彼邦战士的书信,我们将如何教导我们未来的主人翁,以养成他们不畏强暴坚忍奋斗的精神?”“我们有什么准备去洗涤我们的耻辱?我们更应该怎样尽后死者未尽的责任以无负于死难的同胞?”

唱响时代最强音

除了“一·二八”战迹展览,文庙还相继举办了一系列警醒世人的活动,不断激发民众救亡图存的爱国情怀。

一批社会知名人士受邀登上文庙的演讲台,以振聋发聩的演讲唤醒民众:社会学家潘光旦陈述《民族与元气》,历史学家何炳松总结《沪战之教训》,作家潘公展叩问《民众应该信仰什么》……1932年12月,时任沪江大学校长的刘湛恩来到文庙作《废除内战》主题演讲,谈及“一·二八”时疾呼:“吾们不要以为这一次过去,不要紧了,然而现在榆关已很危急,说不定再有第二次‘一·二八’事件要发生,略知时务的人,应该立刻去赴国难,防止使他扩大。”

此外,各类“抗战主题儿童演讲”航空救国”“国货救国”“妇女国货”“土布运动”“爱国主题滑稽表演竞赛”“化装演讲”“歌咏大会”等活动也纷纷以文庙为舞台,持续蓬勃开展。

自20世纪30年代起,一个以南市为中心的沪上抗日救亡运动主战场逐渐形成。以文庙为核心,辐射周边的蓬莱国货市场、蓬莱大戏院、敬业中学、上海公共体育场等场所,各类抗战宣传与群众动员此起彼伏,掀起一波又一波爱国浪潮。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全民族抗日战争揭开序幕。8月8日,上海文庙的场地上,回荡起“我们不怕死,不必把死来吓我们”的震天怒吼。这一天,来自上海各界的66个团体的1000余人聚集于此。在民众教育馆时任馆长徐则骧领衔,鄢克定、麦新、冼星海、孟波等11人组成的大会主席团主持下,“国民救亡歌咏协会”正式宣告成立。随后的歌咏大会上,《义勇军进行曲》《热血》《保卫卢沟桥》《中华民族不会亡》《毕业歌》《大刀进行曲》《打回老家去》等20首激昂的战歌被接连唱响。大会现场,进步音乐家麦新站在大成殿前的石露台上,指挥千余名群众首次大规模公开演唱他新创作的《大刀进行曲》。人们群情激昂,歌声反复回荡。

种下救国救亡种子

歌咏协会成立不过5日,八一三事变爆发,战火席卷上海。11月11日,日军攻入南市,文庙被殃及。据《申报》11月下旬的报道,当时“南市之火焰,已愈演愈烈”,包括文庙路在内,大多数马路“火光熊熊昼夜不熄,其势之剧烈,实空前未有”。战乱中,民众生命与城市建筑景观均遭受空前浩劫。

至1940年4月,《申报》再次记述南市惨况:除北区一部分筹设难民区作为安全地带,相对保存完整外,其余区域“居民逃避一空,杂物搜劫殆尽,败屋颓垣,触目皆是”。位于文庙的公园、民众教育馆、图书馆,以及周边的也是园、动物园等文化设施,“亦均为此次残酷炮火所毁弃”。

上海市档案馆几份1940年的档案提供了更具体的细节:文庙“经事变之后,屋宇泰半损毁,原有一切设备,亦十九散失,蔓草丛生,游人绝迹”“仅存大成门、大成殿、明伦堂、魁星阁暨前民众教育馆使用之瓦平房三四所”“窗棂残缺不全,内部设施散失殆尽”。昔日园景更是“篱笆拆毁,树木根株砍尽”。

然而,劫难并未停止。据档案记载:1941年深冬酷寒时节,日本宪兵队闯入文庙,将魁星阁大门、架子木料、地板等拆去焚烧,用于取暖之用……此类劫掠恶行不胜枚举。至1945年抗战胜利,文庙原有古迹已大部分“荡然无存”。

从繁盛到荒芜,从激昂到沉默,改建后的文庙仅仅走过数年的光阴。然而,回望那段烽火岁月——无论是抗战展览、歌咏大会,还是国货展示、爱国演讲、学生活动……都曾极大地激发了人们的国难意识,深刻地唤醒了民族精神与爱国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