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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硝烟的“战地救护”

2016-08-05  作者:杨涵铭

  口述者:杨涵铭

  采访者:金大陆(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戴润明(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党委办公室副主任)

  张鼎(中共上海市静安区委党史研究室综合科科员)

  时间: 2016年1 月 11日

  地点: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哈佛楼

  杨涵铭,1939年生,主任医师,先后从事神经内科、神经外科和急诊及 ICU等临床工作。1999年退休前,担任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急诊科主任。曾任中华医学会急诊学会委员、上海医学会第33届理事和急诊医学委员会主任委员等职。大地震发生后,作为第一批上海医疗队队员,赶赴唐山参与抗震救灾。

  我1939年出生,1976年唐山发生大地震时,刚好37岁,年富力强,已在神经外科工作十余年。唐山地震当天,我们华山医院紧急组织了三支抗震救灾医疗队,每支队伍15人。像我们这种大医院,派出一个人是没有用的,没有协作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所以必须成立了一个大的医疗组,大医疗组下再分几个小组。

  我记得那天下午,上海的天气格外晴朗,谁知在祖国的北方,会有一场天大的灾难呢!我正在神经外科看门诊,突然接到医院党委办公室的通知:因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你们要立即赴前线参加抗震救灾。我当时只穿着白大褂和短裤,下面一双塑料鞋,就问能不能回家换身衣服,但通知说情况紧急,马上会有飞机来接大家,让我们不要离开。所以医疗队员全都留在了办公室等待。后来考虑到口袋里没有钱,我就回去拿了十元。我们医院有一个党委副书记,是从沙家浜地区的新四军部队里出来的,他说:我们打游击的时候都配带有一张草席,所以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一张。结果,我们在办公室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因为唐山机场发生事故,一架飞机的机翼撞到房子,机场封闭抢修,原来准备承载我们的飞机无法起飞。恰巧哈尔滨到上海的火车回不去了,所以我们才改坐这趟车赶赴唐山。当时每个医疗队配备一辆大卡车,车上插了很大的“红十字”旗帜。上海市各大医院都派出抗震救灾医疗队,所以几十辆卡车集结在人民广场,车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当我们的车队浩浩荡荡地从人民广场开往老北站时,老百姓看到这个场景,还以为要打仗了呢。

  虽然火车上有电风扇,但那个晚上大家都迷迷糊糊的,没有睡。第二天凌晨,火车到了天津的杨村,路就不通了。大家便在旁边的杨村机场待命。我们的救援队里有军宣队和工宣队,军宣队联络沟通能力比较强,他们就跟杨村机场的军人说明了我们的情况。机场同志有经验,他们说最要紧的是盐,于是我们每个小组各买了三斤盐,我们还买了肥皂等生活必需品,每人还买了顶草帽,因为当时是盛夏,太阳暴晒。机场开阔,我们没有地方去,就都躲在飞机下面,避免太阳照射。不过一会儿就有驾驶员过来说:“老乡,我们飞机要飞了。”我们就转移到另一架飞机下面去。另一架飞机又要起飞的时候,我们就再继续转移。

  下午,终于来了两架运8飞机。我们每个医务救援人员都带了很多东西。作为神经外科大夫,带了必需的手术器械、A超(用来确定脑内疾患定侧)、整箱盐水等,后面背得像山一样。但是我们精神振奋,力气也变得很大。我们排着队上了飞机。飞机里面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地板。我们把东西堆放在当中,大家围着坐在地板上。飞机起飞后,飞得很低。一出杨村机场,我们就看到下面化为了一片废墟的村庄。其实,唐山大地震发生后,包括北京通县、天津郊区也都遭受了很严重的损失。我们在飞机里感到闷热,就跑到了驾驶室,看见驾驶室里的飞行员都打着赤膊,穿着短裤。我们问他们有没有水可以喝。他们说:“没有水,只有牛奶。需要牛奶的话你们可以喝。”我们就喝了一点牛奶。后来,我们发现有个女同事怀孕了,不宜背沉重的行李,男同事就义不容辞地分担了。

  飞机降落在唐山机场,唐山机场也很乱。那里的房子都是解放以后用砖头和预制板造起来的,这种房子很不牢固的,很容易倒塌。唐山机场的指挥所也垮了,据说机场各类指挥和后勤人员是从北京急调来,机场上是人拿着报话机和红灯来指挥飞机起飞和降落。我们暂时还没有接到任务,就在原地休息。北京的消防车送水来了,我们就去拿水。喝完后就拿塑料袋把水扎起来储存。天亮以后,指挥部派人来通知:“你们的任务在丰南,那里是震中。但是现在铁路不通,北京方向不通,东北方向也不通,桥梁也断了,唐山火车站也毁了。只能用汽车送你们过去,但是也不知道路上是什么情况。”

  一筹莫展之际,我们看到旁边有解放军驻守的大帐篷,猜想应该是抗震救灾的指挥部,于是就过去找那里的领导。因为我们带着“红十字”标志,所以通行无阻,解放军对我们也很客气。抗震救灾中央指挥组成员杨富珍(时任上海市革委会副主任)听见乡音,出现在大家面前,对我们表示欢迎,她说的也是上海话,问我们怎么样,我们就把具体情况向她汇报了。杨富珍告诉大家,陈永贵副总理也在这里,他是抗震救灾的总指挥。通过杨富珍的引见,医疗队受到了陈副总理的接见。一身北方老农装束的陈副总理沉重地给大家介绍了唐山的灾情,也对我们上海医疗队表示了欢迎。陈副总理说了很多,我记得最清楚的两句话是:“唐山地震是毁灭性的!灾情太严重了,至今,我们都还不敢和毛主席讲。”因为当时我们已经失去了周总理和朱总司令,毛主席也身患重疾。

  在陈副总理的安排下,我们医疗队终于乘坐直升机到了丰南地区。直升机上没有空调,也没有地面指挥,驾驶员也都是光着膀子,短裤赤脚,凭经验把飞机开到目的地。飞机上的座位全部拆除,大家坐在两边的地上,中间放着医疗器械。我记得中央电视台新闻中还播出过这个镜头。到了丰南,进了中学操场,驾驶员关照我们,飞机不停车,下了飞机以后背着东西赶紧往后跑,不要向前跑,否则有被直升机的螺旋桨打着的危险。因为广场上聚集着成千上万的老百姓,他们会围着飞机往上送伤员。如果遇到一些还没有送上飞机就已经死去的伤员,他们也没有力气再送回去,只能把尸体放置在机场边上。我们这些人做了十几年的医生,对尸体不会太恐惧,一起来的医学生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十分害怕。我们就安慰他们,并让他们躲在我们身后。其实现场秩序很好,武装民兵等飞机一落地,就包围了操场,一般人很难靠近。

  我们来到丰南中学的操场。当地人说,地震发生后,交通、电讯全断,县城已经与外界隔绝三天了,更严重的是还没有电。当时天气很热,我们就去水里面冲凉。其实水里也有死尸,但因为太热的原因,大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没有饮用水,我们就把沟里的水取上来,放到锅里煮,煮开了再喝。丰南县城是不能住的,余震不断,房子倒下来非常危险。队员们就乘手扶拖拉机到了胥各庄。大家在一大片菜园子旁边的打谷场支起帐篷,插上旗帜,马上就有伤员送来,当即开始了抢救工作。

  唐山地震的伤亡是很惨重的。第一批送来的多是截瘫病人,伤情常常使随队的医学生害怕得叫出声来。很多截瘫病人有尿潴留,小便拉不出来。导尿管用完了,我们就剪下倒塌房屋的电线,抽出铜芯,将塑料管(电线包皮)的一头在火上加热封好,再打上两个侧孔,就成了一根可以应用的导尿管了,再用二锅头消消毒,这样就解决了很多尿潴留的病症。病人的生命体征如果稳定的话,就暂时安置在当地老百姓家中。因为我们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安置。我们自己有一个帐篷,杨村机场送给我们一个帐篷。我们扎帐篷已经习惯了,因为是平时的专业训练。除了我们自己睡的帐篷,还剩下一个小帐篷,用来存放医疗器械。

  有些危重的病人需要进行开刀抢救,包括神经外科、骨科和普外科等方面手术。说实在的,当时根本没有适合开刀的外部条件。余震不停,没有人敢进房子。于是我们就在露天开刀。消毒的资源也很紧缺。老北京二锅头和当地老白干作为酒精消毒,应当可用。我们就去问生产大队有没有酒,他们都很慷慨地拿给我们使用。

  天气炎热,需要给病人动手术时,我们就用洗干净的装化肥的塑料袋子剪三个洞,消毒后套在身上当手术衣,护士就在身后为我们擦汗打扇降温。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我们医疗队共进行了几十台各类外科手术。手术一般在远离房子的打谷场上,支起两张凳子,搁上一块平整的门板,铺上消过毒的被单、塑料布。所谓消毒就是将要消毒的东西放在蒸馒头的蒸格内蒸。北方的蒸格很大,很管用,用砖和泥架一个灶台,烧火,用蒸汽消毒,就解决了。作手术衣使用的水泥或肥田粉塑料袋,就在河里洗净,时值盛夏,红日高照,一会儿就晒干了。经消毒后再在外面一层用酒多次擦拭,以保障无菌。手术时,麻醉师、手术台上下的护士和医师均按正规手术操作。

  我收到过一个病人,神志尚清晰,一侧眼睛的瞳孔很大,A超检查在这一侧有一个外伤引起的血肿。我们上麻醉后就切开头皮,发现是一个凹陷骨折,及硬膜外肿。我们取下颅骨清除血肿,止血,将颅骨整复后放回原处,缝合头皮。这种手术在华山医院是属于小手术,但在那种环境下,不得不做,否则两到三天后,血肿变大了,就可能有生命危险。手术后这个病人一直神志清醒,直至转到外地。其实骨科手术更多,普外科换药很多,但没有TAT(预防破伤风),所以后来发生了许多破伤风。

  我们在上海做此类手术时,还有感染的情况。但在唐山,在露天或帐篷里面做的手术,却没有发生感染的。当时伤病员确实很多,大家深知抢救的时机对于生命的重要性,所以从早到晚不停息地忙,工作强度非常大。还有一些队员则白天冒着酷暑,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地巡回,轻伤员当场治疗,重症病人则拉回医疗队治疗。

  丰南没有平坦通顺的马路,路上都是一堆堆的瓦砾,救护车只得在瓦砾上开,我们也只得在瓦砾上走,不晓得地震前这里是马路,是田地,还是人家,反正认准方向往前走就是了,根本看不见路,高高低低像爬山一样。

  在当地生活,最大的问题是上厕所。刚好在我们驻地旁边有一个菜园子,我们就自己动手在菜园子旁边挖厕所。另外,睡觉也成问题。男男女女挤在一个大帐篷里怎么行?我们就想办法,男女同志分为两边,中间用行李隔开。但酷暑难熬,洗澡更成了大问题。男同志不要紧,晚上黑灯瞎火,弄点水来洗洗就可以了。女同志怎么办?我们也不放心女同志独自外出洗澡。于是,我们就想了一个办法:男同志背对女同志在外面围一圈,女同志自己在里面围一圈,当中留一个女同志在洗澡。这样女同志一个挨着一个洗就可以了。吃的方面,一开始我们是吃压缩饼干,自己煮水喝。我们这支医疗队吃蔬菜是没问题的,因为旁边就是菜园子,茄子、长豇豆之类的蔬菜都有。考虑到我们平时工作量特别大,后来当地老百姓就拿来了锅,帮我们做饭。三天以后,通电了,可以打水了。老百姓派一个小同志每天骑着毛驴来给我们送水。

  不久,电话也通了,公路也通了,我们可以直接将截瘫、颅脑损伤等危重病人送到火车站进行转运。于是,我们就联系了解放军。解放军对我们很好,时常给我们送来大米、盐,还有筷子、铁锅等生活物资。可以说我们医疗队缺什么东西,解放军都尽量供应给我们。解放军派来了两部车子,把我们这边的重伤员送到火车站,我们男医生是跟着一起去的,女同志则留在驻地守候。到了火车站,我们看到“唐山站”三个大字都被震得掉落在了地上。人们说火车站旁边的房子倒塌了,阻挡了火车轨道,要把房子拆掉。我们就等着拆了一个晚上。谁知,当晚突遇狂风暴雨,没有人敢进房子里面,大家只得在露天用四个棍子支一块塑料布,搭起一个篷,在塑料布底下待着。这种状况下,大人还勉强受得了,小孩子因为环境又冷又湿,都哭了起来,到处都是哭声。我们听到后,心里很不是滋味。那段经历让我终生难忘。

  于是,我们找到火车站解放军指挥部,说我们上海医疗队是来送病人的,中午饭和晚上饭都没吃。解放军就送来一大箱饼干,我们就用解放军的水壶把水灌满,边吃饼干边喝水。天亮后,火车通了,当时没有电话联系,写信既没有邮票,也没有地方邮寄,大家想到出来这么久了,都没有和家里联系,心里又惦记又着急,于是趁着这个机会,就都抓紧时间写家信。信封好以后,我们又拿钱给了火车上的解放军工作人员。等到我们回到家以后才发现,这些信都是从哈尔滨寄出的,这也是因为当时唐山火车只通东北方向的现实情况造成的。

  送病人的那个晚上,又冻又饿。第二天回来后发现我们自己的帐篷也在狂风暴雨中被毁坏了。等天放晴,我们只好重新把帐篷支起来,点火烧稀饭,晒一晒衣物。

  在救援过程中,解放军战士的火气都很大,因为任务紧迫、紧急,不容辩解,和当地老百姓经常吵架,但是服务特别好。我在送病人的过程中,看到一座座六层楼,被地震摧毁,推倒后就像一座山一样。像上海一样,当时唐山的六层居民楼也是砖堆砌后架上预制板,没有框架结构,地一摇就塌,大家说像手风琴压缩了一样,住在里面的人损伤很大,几乎无人幸免。解放军开来了很多吊车,把尸体从废墟中一个接一个地吊出,简单地包一包,放在卡车上。因为天热,他们穿带着防毒面具、长筒靴、长橡皮手套,劳动强度非常大,好多解放军还被感染得了病。当时处理尸体很简单,包好后,挖一个坑,把尸体放进去,撒点石灰,打上消毒药水。尸体就是这样一批一批地进行处理。后来发现这种方法不对,许多年以后,大量尸体在地下不会腐烂怎么办?于是就把尸体挖出来再重新处理。不久,上海运来了一批尸体袋,可把尸体放进去慢慢腐烂。

  这是我们工作的第一个阶段,就是抢救伤员,护送病人。第二个阶段就是预防传染病。以历来的经验,地震过后,疫病很有可能流行。疫病导致死亡的人数,往往比地震死亡的人数还要多,而且规模还要大。据说1936年唐山附近地震,震后疫病流行,死亡无数。针对这种情况,唐山采取了多种办法。一是用农用飞机喷洒敌敌畏,喷洒之前都会通知民众,把饮用水等东西盖好,但这样也难以全面覆盖,于是另外还用汽车后面装一个水兜,像洒水车一样沿着马路喷洒。还有个人肩背喷雾器补死角,做到消毒全覆盖。还有一种方法就是我们医务人员给当地老百姓打预防针,这种方法是彻底的,而且每天都在进行。经过全面的努力,这次地震过后,整个夏天都没有因疫病死亡的人。

  给老百姓打预防针,最大的问题是没有针筒和针头。于是我们就问当地医院的医生,他们说有,但是在县医院里,一旦余震发生,医院的断垣残壁随时有倒塌的危险,所以没人敢去拿。面对这种局面,我们医疗队员冒着危险,组成“敢死队”,一个接一个,轮流地憋住一口气冲进去,到达指定地点,拿到了东西就赶紧往外跑,场面真是惊心动魄,因为万一房屋倒下来就完了。但是没人说这件事不应该做,也没有考虑如果发生意外怎么办,就是为了把这份工作做好,而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当地老百姓也很配合。以前给他们打预防针,都要到每家每户去做动员工作,有时候还会出现骂人打架的情况。然而,这次打预防针,因经过前期动员,老百姓都很自觉地排队。大概一个星期以后,预防针都打完了。这样第二个阶段也结束了。

  之后,我们从丰南搬到唐山师范学校,准备筹建抗震医院。那时天气已经冷了,当地人给我们造了芦苇的房子,稻草房顶,四面墙内是空的,门口烧火,热气从另一个口冒出来,这样房间就热起来了,这就是当地的火墙。我们不习惯睡这种火炕,睡火炕不能穿衣服,否则浑身都是汗。睡上时炕上很热,天亮就冷了。我们到老百姓家里去看,他们地震后造了简易房,每家人就是一个炕,家里有几代人的话,就用一块布隔开。一家人就这样住在一个大炕上。因为我们用不惯炕,火墙要用煤。一开始给我们的北京鑫龙煤烧不着,后来给我们的开滦煤就很好,真像汽油一样,拿张纸引着,就冒出了蓝色的火焰,等开滦煤烧旺了以后,再把鑫龙煤加上去。房间内整天温暖如春,不比空调差。

  因为没有办法洗澡,我们身上都长出了跳蚤。后来上海送来了很多樟脑丸。我们就把樟脑丸放在床上,跳蚤自然就少了许多,否则身上会很痒,需要天天晒被子,晒太阳。有时晚上零下40℃,温度实在太低,我就在下面铺了几层棉毯,上面盖了三层,还铺了两件衣服。这才勉强挺得住。在吃的方面,后来也有大师傅来给我们烧饭,主要吃馒头、面条和油条等。虽然条件仍然艰苦,跟上海家中不可比,但是大家苦中有乐,还是很开心的。所以,我体会到,打仗最要紧的就是要让解放军吃饱,大战前一天一定要吃饱饭,这样打起仗来才不会受影响。所以在抗震救灾过程中,我们的后勤保障是不可少的。

  唐山的余震很多。有时候人在上厕所,地震就发生了,人还没来得及提裤子,就马上从厕所跑出来,然后抓牢一件物体,保持身体的平衡。有时晚上睡觉也会发生地震,大家都很害怕地穿着棉毛衫、棉毛裤从房子里面跑出来,外面又特别冷,短时间内也不敢回去睡觉,只得在风中挨冷受冻。我们在房上挂了马口铁,地震的时候,马口铁会“铛铛”作响,一天会响很多次。

  记得我经历过一次最厉害的余震。当时我们去广场看电影,因为怕余震,一般都在露天放电影,我们坐在很大的石条上,石条足有几米长,一米左右直径,几百上千斤重呢。突然听到好像有几十架甚至上百架飞机飞过一样的声音,发出很闷的“嗡嗡”声,有一种无形的恐惧感。响过以后,人和几千上万斤的石头都被震得跳了起来,先是垂直跳起来,片刻即大幅度左右摇摆,感觉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动。人根本就站不住,坐不稳。余震历时很短,震后的一分钟,周围没有一点声音,一片死寂。过了好长时间,人们才“哇”地一阵尖叫起来,大家都吓懵了。但电影继续放,大家也继续看。后来听人说这次余震很厉害,但没有造成人员死亡,只有几位在房子里的人跳出来,受了下肢骨折之类的外伤。这也是我人生中经历的最惊险的一次地震。

  当地的医院基本上垮了,我们就在唐山师范学校里面建了一座“抗震救灾”医院(此时已不称“医疗队”),这是上海一医系统以华山、中山医院为主,联合上海多家医院建成的。这样,很长一段时间就靠我们在那里撑着。殊不知,我们开始的重点工作是治疗破伤风。当时破伤风的病情很严重,人数众多,整个大礼堂都是破伤风病人。每个病人每日需要用十万单位破伤风疫苗,分配给我的是每支1500个单位。我们就动员全院的医务人员都出来切割安瓿,因为用量很大,所以一天从早到晚都在锯安瓿。骨科和传染科医生奋战在第一线,在大礼堂搞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同时也接收外面来的病人。来院的病人骨折的很多,骨科大夫来不及做石膏绷带,也是动员大家有空就帮着做。其实我们大家也是首次或很少见到破伤风发作,因为在上海已基本没有这种病况了。

  为了利用原县医院的X光机,我们在不稳固的X光间内搭了一个原木结构的房子,像大房内衬了一套小房子。这样我们就有安全摄X电和各种造影的能力,这机器太小,摄电或造影时间长。工作人员要多受X光的照射,明知对身体不利,大家也泰然处之。医院有了各个部门和科室,也有病房,开刀手术就都可以做了。中山医院的医生像心脏两尖瓣方面的手术都做了。骨科医生做过股骨头置换术,我在其他医院的医生帮助下,也做了脑血管造影、脑瘤等手术。这些手术都是当时上海三级医院的水平。所以老百姓对我们反映都很好,非常感谢我们,邀请我们到他们家里去吃饭。

  记得有一次,老乡驾着解放军送来的一辆胶皮轮马车接我们。我们坐在后面,穿带着解放军的帽子、大衣、棉裤和鞋子,到了百姓的家里。老百姓怕我们冷,连忙招呼我们炕上坐。我们三点钟去百姓家里,就是不想麻烦他们请我们吃饭。结果他们还是很热情地做饭招待,还拿出冻山芋和冻柿子等唐山特产给我们吃。有时晚上去百姓家里急诊,天气太冷,我们都冻得发抖。条件还是比较艰苦的,但老乡很热情。

  我认为,那次抗震救灾的成功,都是因为我们祖国的伟大、毛主席的威望、以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忠诚,当然还有老百姓对国家的充分信任。在当时这么乱的情况下,地震发生后,还在当地进行操练的解放军两三个钟头后就赶到了唐山。当时听闻38军军长曾下命令:三个钟头内必须赶到唐山,否则军法处置。解放军进驻唐山后,就马上把银行、核电、监狱等地方控制住。到了地震发生的当天下午,又从北京和天津地区调来大批民警,抓了一些坏人,基本上在三天内就控制住了局面。我在当地就参加过枪毙一批不法分子的公审会。在特殊的局面下,不用重法是不行的。据说监牢里的犯人都没有逃脱,人民银行没有少一分钱,百货店也基本上得以保全。唐山农村的老百姓也都是好样的。当地大队党支书说,地震一停,就有人自救解脱,他们首先去救支书、队长、民兵队长和妇女主任等干部。因为干部一出来,有号召力,就能将人组织起来,大大提高了救人的效率,所以农村伤亡比城市小得多。而且根据当地习惯,将死亡者依据性别分开埋葬,得到群众支持。在震后,老乡也很镇静,没有哭喊连天的现象。少数反应性精神病者,用很少药物即可缓解。当地民兵虽然家家都有点伤亡(北方人习惯将亲属都称一家,所以一个家族有几十口人),但仍坚持巡逻,支起很多高射机关枪,保家卫国。

  唐山地震中也有很多奇怪的现象。例如我们所在地区有几个慢性精神病患者,他们家里人有伤亡,但他们那天晚上均未在屋内睡觉,第二天发现他们毫发无损回来了。老乡们很奇怪,我们这些医生也讲不清楚什么原因。还有就是动物比人敏感,地震中大牲畜关在栏内,只要不用绳子牵牢,一般都能在震前逃到屋外,特别像猪,当地猪栏有几尺高,地震中均能跳出来,能跳好几尺高,震后老乡为了捉猪,要骑马去包围追赶,常常十几个人半天才捉到一只会飞奔的猪,原来猪急也会跳墙,即“猪急跳墙”了。

  在抗震救灾的日子里,从外地飞来的直升机基本上天天都可以看到。飞机上会不断扔下来《人民日报》、各种通告、整包的衣服、大饼等东西。我们队里当时有个骨科医生,飞机飞来的时候,正好在给一位病人看病,恰巧看到飞机上扔下来一个大包朝自己方向飞来。他和那位病人马上离开,结果这包东西把他们刚在坐的椅子砸碎了。如果不离开的话,二人均有受伤的可能。他随即打开这个大包一摸,里面装的是大饼,而且还是热的,后来听说都是山东做的。上海方面对唐山的支援也是很多的,每天都有飞机飞来。为丰富文化生活,首先送来了一个大彩电。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我们每人还都可以分到一个苹果。上海派来的医疗队,也都是实实在在有能力做事的。

  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我在唐山。消息传来,大家都哭了,觉得不得了了,留下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可怎么办?我们医疗队和县上的百姓一起召开了毛主席的追悼会。

  此间,我曾回上海短暂休假。在经过一座大桥时,见到桥墩是用枕木架起来的,非常高。原来的桥已塌,尚未修复。火车在桥上行驶,比人走得还慢。其他的医疗队员还在当地坚持着。“四人帮”打倒后,一天,单位党委书记突然来我家,说有事情需要我赶回到唐山。他对我说:在唐山的医疗队伍正在开会,需要对打倒“四人帮”进行表态,他们情况不明,消息不通,不知道应该怎么表态。打倒“四人帮”的中央文件,你只能用脑子记,不能写下来,下午就动身去唐山传达。

  我们医疗队的军宣队和工宣队的同志到天津来接我。在汽车上我就向他们传达了单位的指示,叫他们赶快去表态,要坚决拥护党中央决定,坚决支持打倒“四人帮”。

  我们华山医院轮流派去的医疗队在唐山工作了三年。我也在唐山工作了一年后才回来。医疗队撤回上海后,我得知唐山那边的医院派了两名医生来华山医院神经外科进修,其中一位是唐山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他曾在地震中受伤,被护送到外地去治疗。他来上海进修时和我住在一起。这期间他就跟我说,救援唐山大地震就是一场没有枪炮和硝烟的“抗美援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