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黄红,1963年5月生。现任上海市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党委书记。1998年11月至2013年3月,先后担任上海第二医科大学附属新华医院党委副书记、副院长,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医学院党委副书记,上海市卫生局党委副书记,市人口计生委书记、主任。
口述:黄红
采访:方城 顾泳 周文吉
整理:顾泳
时间:2016年10月8日
最难忘的首航经历
上海到喀什这条线路,这些年来我前前后后往返不下20余次。依稀记得2000年,我第一次踏上喀什这片土地,作为新华医院副院长,带医疗队赴疆,为农牧民开展白内障复明手术。那时没有想到,后来上海医疗卫生界会与喀什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2010年,国家对援疆的力度进一步增强,原市卫生局正式开启对口支援喀什工作。
2010年的11月10日,在萧瑟秋风中,我作为陪送领导,带着首批16位上海医生前往喀什二院。队长是熊肇明主任,可以说,这16位医生都是上海精挑优选的好医生。当时,市卫生局一提出援疆任务,许许多多医生们踊跃报名,说来也巧,出发的那一天正好与上海市党政代表团同一架飞机,我陪着时任市委书记俞正声、组织部长沈红光,在飞机上与队员们一一握手,勉励他们努力把上海医疗救死扶伤的技术和精神留在新疆。熊肇明告诉我,“俞书记一个个握手过来,我们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来到喀什二院,说实话,我看到眼前的那一幕,被深深感动了:为迎接上海医疗队员,喀什二院的院领导们决定,专门腾出一幢楼(这是我们的“前任”,天津市援建的,原来天津医疗队马上就要入住,听说上海医疗队要来,他们决定发扬风格,让上海医疗队进新楼,自己仍住原来的住处),装修后给上海医疗队员当宿舍。走到楼里,从床铺、冰箱、电视机到米油,一应俱全。维吾尔族老院长也来了,他一辈子都以医院为家,他无限感慨地对我说,“没想到这辈子我还能有幸看到喀什二院的嬗变的希望,谢谢你们这些上海医生,你们帮我来圆这个梦。”
喀什二院的那份深情厚谊,让我有所触动:要是我们医疗队不在这好好干,就对不起喀什二院的所有付出。
2010年是医疗援疆的“元年”,摆在眼前最大的困难是交通。此前,上海到喀什没有直飞航线,来回往返十分不便,往往还要在乌鲁木齐驻留一两天。这为援疆工作的高效带来客观障碍。前方指挥部与东方航空公司充分沟通后,双方决定:启动上海至喀什的直飞航线。
这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作为援疆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是否也能参与其中?时任卫生局局长徐建光、前方总指挥陈靖等一同商量,向大家出了个“金点子”:上海喀什直飞,架起了东西门户城市的空中桥梁。桥梁怎样承载“援疆之情”?可否在首航路线中,一并送上医疗服务?首航为喀什地区白内障患者复明计划,就这样酝酿而出。
那一年,正值上海举办世博会。我还记得是8月12日,夏日的骄阳似火,世博彩绘6号B6639,空中客车A320客机腾空而起,标志着东航上海——喀什航班顺利首航。上海、喀什航线来回航班号为MU5633/4,飞行时间约为6小时30分钟,途中经停乌鲁木齐地窝堡国际机场(简称“乌鲁木齐机场”)。
首航放在夜间。我们在机场等啊等,怎么飞机还不来?凌晨一点多,终于,看到飞机划过夜空。首航的旅客中有17位特殊乘客,他们就是此次复明计划的白内障患者。为了这样一次活动,我们请以眼科见长的市一医院负责整个治疗,一院专门腾出松江南院条件较好的病房,组成了由高职专家组成的医疗团队,为来自喀什的白内障患者主刀。
邀请重见光明的患者和家属参观世博会
市一医院想得特别周到:院方还安排维吾尔族研究生随同接待,并开辟了清真饮食专区,使患者及其家属在上海更舒心。每位患者可以有一位家属陪同。复明术后,原市卫生局还邀请重见光明的患者和家属参观世博会。
这次活动,为医疗援疆作了预热。此后,上海医疗队与喀什结下了道不尽的缘分。
看似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以喀什为核心的南疆地区,非常缺医少药,医疗卫生资源相当匮乏。上海援建的喀什二院,承担近500万人口的医疗服务任务。
上海医疗援疆,定下一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帮助喀什二院“创三甲”。说实话,看过曾经的喀什二院,便会知道离三级甲等医院的差距有多大,基础薄弱、底子差,不少诊疗项目都不能开展。更大的差距是理念:西部地区医生生活作息习惯较为松散,中午过后,常常要睡个午觉;医生只管看好病,至于搞科研、写论文等,基本没有类似概念。
一位好的领头人至关重要,这里,我不得不提喀什二院的院长吴皓教授。援疆之前,作为新华医院副院长、学科带头人,吴皓对管理和学科建设相当在行,他本身又是一位出色的耳鼻喉科专家,这样的人才援疆,将带来诸多亮点。
时任上海市分管卫生工作的副市长沈晓明提出全新概念:喀什二院需建设7个临床医学中心。中山医院、华山医院等7家三级甲等医院与喀什二院携手打造心血管疾病等7个“沪喀疾病临床诊疗中心”。此后,瑞金医院又与喀什二院联合成立实验研究中心,形成“7+1”模式。吴皓教授不负众望,身体力行,全身心扑在喀什二院的学科建设上,“组团式”开展援建。“7+1”模式在短期内有效提升了喀升二院的诊疗水平。
以7个临床医学中心为平台,上海每年派出高级医疗专家团赴喀什二院开展支援服务,举办国内、国际学术会议、培训班。自此以后,申城大专家、大学者接连不断前往喀什。
2013年9月,沪疆医学大会正式开始。我对这次大会印象极其深刻:金秋是新疆最美好的季节,更是收获的季节。这次大会也是上海市新一轮援疆工作开展以来,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医疗卫生援疆活动。
会上,在上海都难得聚首的三位院士聚集一堂:中国科学院院士王正敏教授、中国科学院院士贺林教授、中国工程院院士周良辅教授分别作了主题演讲。那次大会共有400余名知名专家、南疆各州300余名医务工作者参加。整个大会同时开设了医院管理、肿瘤、神经外科、先天性心脏病、消化内镜等11个专业分论坛,全疆医学专家飞到喀什参加医学大会。喀什,这颗南疆的明珠,一时成为医学界聚焦之地。
吴皓带领的团队,根据喀什地区疾病谱系,结合援疆医疗队的自身优势,短时间内打造了优势重点学科,并先后成立了肾病科、新生儿科、中医科等,极大满足了当地百姓的看病需求。整个团队还充分发挥上海后方资源优势,定期为喀什二院进行科研专题讲座、科研思维培养、指导科研项目申报、科研论文撰写等。
当我再次来到喀什二院时,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已完全不同:曾经,许多维吾尔族医生的午休习惯被打破了,科研项目申报、科研论文撰写,成为他们提及最多的字眼。
最令人揪心的援疆医生故事
对我来说,援疆医生的故事,说三天也说不完。
吴皓院长返沪后,新华医院副院长吴韬教授担纲喀什二院的院长,这位“70后”的帅小伙,沿袭了援疆干部的进取、实干精神,一年里,他往返乌鲁木齐、喀什之间多达20余次。2013年8月首次进疆交接之时,吴韬父亲不幸突发脑溢血,入院开刀。当时,刚接到喀什任命的吴韬并没有回去探望父亲,而是一直坚守到春节回沪。等他终于赶到重症监护室,玻璃窗那头的父亲已陷入昏迷。
短暂几天陪伴后,吴韬带着新一批医疗队队员,再度启程入疆,队员们根本不知道他藏着揪心牵挂。2014年7月底,吴韬正和同事一起审核喀什二院申报自治区科研项目,这时,接到一个让他遗憾终身的电话:弟弟告诉他,父亲去世了。放下电话,吴韬忍不住落泪。父亲病倒后的日日夜夜,吴韬天天在心里祈祷:“请等我回去……”匆匆回老家奔丧,吴韬很快又出现在喀什:因为喀什二院已到“创三甲”的关键时刻,容不得丝毫耽误。
“创三甲”的过程中,上海医生付出有目共睹。
上海卫生援疆团队荣获“2016感动上海年度人物”奖
就以教学查房为例,此前,喀什二院的医生完全没有相关理念,随着上海医生一批批手把手教授,床边教学、教学查房理念不断深入,喀什二院的医疗水平快速得到提升:2014年,喀什二院通过新疆医科大学教学医院申请;4个学科通过自治区临床重点专科评审,自治区级各类科研立项数目为往年10倍,并位列南疆首位。吴韬自己牵头的“南疆医疗联合体健康管理‘云平台’建设项目”获得自治区重大科技支撑项目。2015年1月,喀什二院以自治区所有参评医院第一名的成绩顺利通过三级甲等医院评审,一所全新的技术领先、学科完备、管理有序、服务优良、朝气蓬勃的喀什二院已然呈现在南疆人民面前。
我们多年的援建经验总结下来,要留下一支带不走的医疗队,还要帮助当地输血。在医疗援疆方面,上海着实没少下功夫。
援疆医疗团队发挥“传帮带”作用,通过导师制、带教制等方式,在喀什二院开创了复合人才培养模式。一方面,在复旦大学的支持下,我们实施了医学研究生培养计划,目前已招录51名研究生;另一方面,上海援疆医疗队还帮助医院启动了“优秀人才培养计划”“紧缺人才培养计划”“医院管理岗位人才培养计划”,目前已累计培养112人。
最引以为傲的上海经验
援疆出品牌、出人才。我认为,最值得骄傲的是,上海医疗援疆提出的“三降一提高”项目,由于实施的效果非常出色,而今,已成为国家援疆的一大项目。做医疗卫生工作的人都明白,预防是上游,治疗是下游,预防做得好,健康事业可以事半功倍。喀什地区长期以来并没有健全的公共卫生服务网络,因此,可以说这块是空白的。就以围产期妇女保健来说,在上海,这早已成为常规,但在喀什几乎没有这样的概念。由此,上海提出的“三降一提高”,即,降低传染病发病率、孕产妇死亡率、婴幼儿死亡率、提高人均寿命期望值。自2012年起,在喀什地区正式实施。
上海对口喀什地区4个援建县(莎车、泽普、叶城、巴楚),总共投入了2.15亿建设资金。经过近3年的实施,4县的传染病发病率总体下降了16%,孕产妇死亡率总体下降34%,婴儿死亡率下降了12%。
喀什4县路途十分遥远,最远的叶城从喀什市区驱车前往单程就要6小时。4县当地以民族群众为主,老实说,公共卫生医生住在县城还是冒了一定风险的。他们用专业和奉献,为当地百姓筑起一道“健康长城”。出于当地特殊的风土人情考虑,我们也派出了第一批援疆女医生。
医生们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步步地行走;担任喀什地区卫生局副局长、援疆干部何国跃,也常常陪着医生们到偏远的人家,一户户地探访。他们在漫天风沙中克服种种困难,深入到乡卫生院、村卫生室和村民家中实地调研,并努力培训基层妇幼工作人员,使当地儿童保健工作逐步从无到有、建章立制。因为这些公共卫生专家的努力,喀什4县有史以来第一次制订5岁以下儿童死亡报告和评审工作规范,并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次建立5岁以下儿童死亡定期评审制度,这些专家还指导、协助当地召开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次5岁以下儿童死亡评审会。
考虑到上海模式的成功,而今,国家卫生计生委将“三降一提高”列为援疆项目,在新疆全区推广。由此,新疆百姓都可能因此受益。
我常想,上海作为全国医疗卫生重镇,援疆到底输出什么?我们输出了优秀的人才,输出了先进的医疗技术,更输出了管理理念和健康理念。比如,在上海探索实施了多年的医联体,也在喀什地区落地生根。由喀什二院牵头,下属4县共同形成医联体,影响力正在不断扩大、品牌效应也渐渐延伸。目前,已有10家地州级、县市级医疗机构加入。预计近两年内,将实现喀什地区12个县人民医院全覆盖。
上海卫生的援疆经验,正发酵出更大的效应。西部这块土地上,洒满了上海医生的心血与汗水。6年前,时任市委书记俞正声的叮咛,正渐渐变为现实。上海医疗扶死救伤的技术与精神,已在喀什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