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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拔四米到四千米

2017-03-06  来源: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

  【口述】闵卫星,1963年6月生。现任上海市松江区人大常委会主任。2010年至2013年,担任上海市第六批援藏干部联络组组长、中共日喀则地委副书记、行署常务副专员、上海市人民政府驻西藏办事处主任。

  口述:闵卫星

  采访:严爱云 程志强 白璇煜 张洁 谭畅 黄瑶

  整理:张洁

  时间:2014年3月3日

  “大龄”领队“临危”受命

  1998年,我第一次来到日喀则,以后因工作原因又去过很多次。但对三年援藏这件事,却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2009年底,组织上第一次非正式地征求我的意见:新一轮援藏工作马上要开始了,能不能考虑一下过去?我当时不去的态度比较坚决,主要基于两方面考虑。第一,我那个时候已经快47岁了,年纪太大。父母年事已高,儿子又不在上海,一家三口分住三地又相隔万里。第二,作为领队,区里财政肯定要拿出一笔钱作为援藏资金,援藏项目和进藏同志的生活也需要关照一下。但当时金山的财政比较困难,自己于心不忍。当时组织上听了之后,觉得有道理,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我对这个事情也没有太关心。但到2010年3月初的时候,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那个时候市里有一个会议在浙江开。开会那天上午,车子刚刚走到浙江平湖的收费口,我突然接到了金山区委书记杨建荣的电话,说下午三点,市委组织部的领导要找我谈话。当时我在金山的工作差不多已经两届,估计谈话是针对这个事情进行交流,所以车子立马掉了个头回去了。下午三点,我到市委组织部后,先是王瑜副部长找我谈话,然后是陆凤妹副部长找我谈。陆部长开门见山,“我现在有个困难,原来定的去西藏的人选去不了了,组织上看来看去还是你比较合适,你回家商量一下,另外看看还有些什么困难?”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任务,我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两句话,第一,“到了我这个年纪,困难肯定是有的,我的建议是如果有后备的年轻同志,就让年轻同志去”。因为从第一批到第五批,入藏干部年纪非常轻,都是三十几岁(第一批至第五批平均年龄分别为:36.2、37.2、34.7、36.8、36.8岁)。第二,“假如组织上有困难,我坚决服从”。

  谈话结束的那天晚上,我就收到了隔天体检的通知。体检一结束,领导又跟我进行了一次谈话,表达的主要意思是,考虑下来还是我最合适,让我做好准备,4月17日进藏,考核第五批援藏干部,同时也熟悉一下当地情况。就这样,我迅速担起了上海第六批援藏干部队伍领队的责任,也成了全队年纪最大的“老大哥”。

  考核工作结束后的“大部队”是6月17日入藏的。从上海出发时,整个队伍是58人,还有一位同志属于中央条线系统的,后纳入我们联络组管理。所有人当中,58名是党员,还有一名到了西藏没多久也“火线”入党了。留在地区工作的有27个人,其余32人分配到了上海对口的五个县。我在地区工作,担任地委副书记、行署常务副专员,主要协助专员工作,负责行署办公室(应急办)、外办、文化文物和上海援藏工作这几块(2012年初,行署从山南地区调来了一个副专员兼任秘书长,办公室这一块就不属于我分管了)。从队伍构成来看,全队平均年龄38.5岁,因为我这个“大龄”拉了一下,算是比较高了;平均学历也比往届要高,有1名博士后、4名博士、17名硕士;59人的专业分布也很有针对性,特别突出了教育、文化、卫生、广电、食药监等民生领域,这说明上海贯彻中央的指示是非常坚决的。

  天堂不在香巴拉

  2010年4月17日,是考核组进藏的日子。开始一切都很正常,到西安转机之后,我突然感冒了,到了拉萨以后,症状更加明显。这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让我有些担心:怎么办,到底能不能顶住?当时的反应其实挺严重的,如果真的撑不住打道回府的话,我和组织上两方面都很尴尬,所以只能大剂量地吃药。考核组分配给我的地方是西线的拉孜和定日,这两个地方海拔都很高,定日县城所在地有4300米。我当时的想法是,只要扛得住,就一定要顶住!

  到了定日后,感觉冷得不得了。四月份的时候,上海已经入春了,而去定日的马路上还结着冰,到了晚上差不多有零下七八度。那几天晚上吃过药后,盖了三条被子外加一件军大衣,都感觉不到暖和。驻地虽然配了柴油发电机,但到晚上10点、11点以后,就不发电了。基本上在定日的那几天都没睡着。考核结束后25日来到成都,很神奇,感冒好了,一下子什么都好了,当时觉得成都是天堂啊!

  在日喀则的三年,失眠成了常态。一方面,到了高原水土不服,身体承受的压力大。西藏有五大特点,缺氧、高寒、干燥、低气压、强辐射。低气压容易引起器官的变化,再加上缺氧,心跳速度很快;另一方面,心理的压力也很大,整个队伍的安全是我最担心的。

  全国第六批700多名援藏干部在当地因为车祸、生病牺牲的就有好几个,死亡率差不多有1%。我们刚去的时候,北京有个第五批的干部,第二天就要走了,突发脑溢血,没有抢救过来;我们回来的时候,2013年的5月29日,浙江两名干部从拉萨回那曲,路上发生了车祸,连同车上的四名当地干部,统统殉职了,真的很让人痛心。

  我们这一批总体还算比较太平,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突发性事件。唯一一次事故是长宁有个代表团进藏,我们派了一名干部随行陪同,出了个车祸,还好不严重,基本都是轻伤。还有一次属于自然灾害。2011年9月18日晚上,印度锡金邦发生了强烈地震,亚东和定日受到的影响非常大,亚东当时距离震中只有70多公里。当天晚上,开完指挥部紧急会议后,我当即向市政府总值班室作了汇报,并在第二天凌晨带着由行署副秘书长、卫生局长、民政局长还有保险公司经理组成的工作组动身了。进入亚东境内,道路、电力、通讯全部瘫痪,我们既紧张震区的伤亡情况,又担心余震和高处滚下来的石头。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就睡在危房里,房子边上就是山,不断有石头滚落下来,我就叫他们把门开着,地上倒放几个啤酒瓶,弄了几条被子在沙发上裹着对付了一晚。我在亚东的工作结束后,又带领有关人员去了定日的绒辖乡,一大早出发,晚上11点多返回日喀则。

  另外,还发生了几次小状况。比如说有一次陈博(日喀则地区发改委副主任,上海援藏联络组项目部部长)突发阑尾炎,我正好在外交部培训,当时也是比较紧张的,立马打电话跟卫生局和人民医院联系,看是不是能把他送到拉萨。我们这边,虽然有地区的人民医院,也承担着班禅大师在日喀则的医保任务,不过说老实话,条件确实比不上首府,所以当时想着要把他往拉萨送。但考虑到两方面的因素:第一,陈博同志本人坚持要求在当地手术;第二,318国道正好在修路,走南线送出去路上肯定要耽搁,后来决定还是在当地手术。陈博同志真是蛮坚强的,动手术的时候都没有通知家里。还有一次是亚东县中学的校长王长林,入藏没多久,也就2010年的秋天吧,脚部骨折了,当时也是准备要送到拉萨去,结果他坚持在当地治疗,后来我叫了组织部副部长带了人民医院的骨科主任过去,看看是否能在当地手术,后来说可以,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所以在西藏每天的压力都很大,就怕听到哪里出事。那个时候,晚上都要靠两片安定才能睡着,冬天最多的时候甚至要吃到五片。吃之前,我是经过了利弊权衡——如果头天晚上不吃药,第二天真的没法工作。

  “三条底线”与“请君入瓮”

  在入藏之前,50多个人中的绝大部分我都不认识,这样一个干部群体过去之后,怎样管理呢?这确实是个不小的考验。干部入藏后的纪律中央有规定,自治区也有规定。我们是主要突出了三条:不开车,不进娱乐场所,外出一定要请假。这其实涉及三个问题:安全、健康、形象。因为对我来说,其他问题都还好,最怕这三条,而且从以往的情况来看,这三条是最容易发生问题的。

  这三条制度可能以前也有,但是没我们这么刚性。我当时甚至是以强硬的口吻说,“别的权力我没有,送你们回去的权力是有的!一旦碰到这三条高压线,都要送回去!”在那样特殊的环境下,真的只能“慎微慎小慎初慎独、自重自省自警自励”。拿我自己来说,驾龄已经很长了,但在那里车子碰都不碰一下,所以这三条执行得是非常坚决的。

  制度虽然很刚性,但去的这些干部年纪都比较轻,而且日喀则这个地方虽然穷,却是什么东西都齐全,诱惑很大。前期还好,刚到一个地方不熟悉嘛,一年之后各方面都熟悉了,怎么办呢?在各个县,我要求县委书记“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在日喀则市区的话,我产生了“请君入瓮”的想法,准备弄个宿舍让大家集中居住,市里很赞成,把这个项目列入了规划。宿舍2010年开始筹划,2011年全部完工。留在日喀则的干部一人有一间,另外还留了几间房子,空了20多个床位,让分散在日喀则下面的干部双休日轮休时使用。把大家“关”起来后,业余时间搞点集体学习和娱乐活动,让压力疏导一下、释放一下。这边娱乐设施还是比较齐全的,有台球、卡拉OK,还可以喝喝茶、打打牌。为了照顾大家的口味,市里国资委还专门派了个厨师过来,“上面”(与底下五县相比,日喀则海拔相对较低,所以上级部门所在的日喀则称为“下面”,五个县则称“上面”)的同志下来能洗个澡、理个发、吃一顿纯正的家乡饭菜。

  所以说,监督要到位,否则一旦出了事情,没法向组织交代,也没法向家属交代;同时呢,关心也要做好,在那里实在是太寂寞了,政策范围内允许的关心我们不遗余力。

  8.34亿带来的挑战

  相对前五批援藏来说,第六批是个转折点。2010年初,中央召开了第五次援藏工作会议,确定从第六批开始,援藏资金的比例是援建省市财政收入的千分之一。2010年的时候,我们上海总的财政收入是2400多亿元,那么一年的量就是2亿多,然后每年递增8%,再加上一些其他来源,资金量一下子就很大了,三年达到了8.34亿元。有些地方说这批资金量相当于前五批的总和,这个我们倒没统计过。

  8.34亿其实是由几个部分构成的——市里给了我们7.4亿元,这是中央决策的千分之一的部分。还有差不多0.9亿元,是市里各个单位、条线、企业方方面面支持的。一个是基于原有的惯例,第二是出于这些单位对西藏的感情,另外我们也做些争取、对接工作,主要是通过这三个途径得来的。

  资金量一下子增了这么多,给我们带来的挑战还是挺大的。第一,项目量突然变大了,三年达到了204个(计划内146个,计划外58个)。这些项目都是先跟当地商量好,然后报自治区和上海,两地确定以后再报国家发改委审批。几经周转后,批复到2011年的12月份才过来,这对我们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了!而且我们等不起,当地有效的施工期只有12个月,其他时间都是冰冻期,不能施工,所以时间很紧。第二,我们没有专家组,可以依靠的只有当地的力量。像北京的话,援藏干部一共50多人,但是后援队伍非常庞大,有六七十人。这是北京市单派的,不属于中央的计划。这些人涵盖了设计、造价、建筑、监理、审计等各个领域,所以技术支撑很强劲。我们呢,主要依靠当地的力量,一些重大项目只能回到上海来咨询,这样一来,战线拉得更长。第三,第六批90%都是“交钥匙”工程,建造完毕后移交给当地,一方面这是上海援藏队伍传承下来的习惯,另一方面是怕不规范。现在一般交支票的比较多,交了支票以后,项目质量难以掌控,所以我们绝大部分项目都是交钥匙,压力全部集中在自己身上。第四,第六批之前,援建项目都可以直接走绿色通道,我们到了之后,政策变化比较大,绿色通道取消了,所有项目都是同样的政策。四方面综合起来看,确实是时间紧、任务重、难度高。

  挑战之外,当时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这8.34亿究竟该用在哪里,怎么用?

  这么一大笔钱撒胡椒面分摊是不行的。在我们进藏之前,中央对援藏项目建设出台了新规定,提出了“两个倾斜”:一是向基层倾斜,二是向农牧民群众倾斜。所以,在资金分配比例上,我们明确了80%资金要投向对口支援的五个县,地直单位只留20%。

解决海拔4300多米的定日县中学用水问题,是第六批上海援藏的首个工程

    如何用好这笔钱?我们一开始就强调,要符合西藏特殊的自然地理条件和民族特色。上海方面也提出了四句话的要求:规划为先、民生为本、人才为要、产业为重。两方面结合,项目的选择上就有了方向。日喀则的18个县市中,上海对口支援的有五个,分别是:江孜、亚东、萨迦、定日、拉孜。针对每个县的不同特点,我们各有侧重。

  江孜是西藏历史上的第三大城市,人口总量大,农业在年楚河流域比较发达,是青稞主产区,另一个呢,有红河谷抗英的传统,所以我们在这里的工作重点是农业和旅游业的基础设施建设。亚东是一个开放的口岸,最大的特色是林下资源丰富,木耳、松茸这些东西都是非常出名的,我们结合灾后重建,投入1000万打造了一个集生产、加工、销售于一体的菌类示范基地。亚东的边贸本来就非常活跃,那里的人商品意识也很强,把亚东自身的资源特色挖掘出来以后,带来的效益还是蛮可观的。萨迦的地理气候条件很差。当时县里要搞绿化,我说到春天时撒点油菜籽、麦苗、青稞苗就可以了,千万不要种树,种不活的。因为萨迦的土质不行,硫黄含量太高,还有冻土层比较浅,地下一米多点就是冻土,树苗种下去第一年还可以,第二年根系伸下去,一碰到冻土就死掉了。那里的水也不行,饮水是萨迦县的一大问题。针对这一情况,我们从县城九公里外的雪山口取水,然后铺设近18000米的管线,把干净的雪化水引入县城。这个工程一共投入了3560万,是上海市第六批援藏单体投入资金最大的一个项目。定日是松江对口的,海拔高,由于珠峰的缘故,游客比较多,所以它的定位是高原生态城。我们在那投入388万元建造了定日县一体化旅游服务中心,为游客提供急救、咨询、票务、边防证书办理等业务。拉孜是219、318国道的必经之处,地委和行署准备把它建成日喀则的西部中心,相对规划比较好,我们考虑着重发展物流业,在拉孜县城投入了2500多万元用于市政道路建设。

  合理规划之外,为了确保项目的质量,我们把上海的精细化管理优势带到了西藏。“五年规划”(《上海援藏五年规划》)和“三年计划”(《上海市第六批对口支援日喀则地区新农村示范点建设三年实施方案》)的首次提出,已经意味着在规范的约束性标准上迈出了第一步。在建设的具体过程中,从事前的规划认证、招标投标,到事中的监理、竣工,再到事后的验收、审计,每一步都完全按照规范来做。我们是通过精细的管理规范来确保项目的质量和干部的廉洁。拉孜县新城建设是上海精细化管理的一个缩影,环境的整治通过《拉孜县城市环境卫生保洁责任区制度》《拉孜县城市生活垃圾清运制度》《拉孜县城市建筑垃圾处理制度》等法规照顾到了方方面面,就连城管执法的礼貌用语、敬礼姿势都有相应的要求。

闵卫星(右三)在调研日喀则上海实验学校改建情况

  精细化管理的效果是很明显的。项目结束后,统一由上海市投资咨询公司进行评估,这个公司的专家本身就参与上海市的各个重大项目建设,水平很高,这些项目总体评估下来都还是不错的。

  坦率来说,援藏工作始终一棒接一棒,第六批只是过客,但在藏三年,我们绝不当看客。第六批援藏干部曾开展过“援藏为什么,在藏干什么,离藏留什么”的主题活动,我们当时的回答是:“援藏既为奉献、也为历练;在藏克服困难、扎实工作;离藏留下好项目、好口碑。”应该说,我们用实际行动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