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周缙,1952年6月生。1995年至2001年,担任中共上海市委组织部综合干部处副处长等职。
口述:周缙
采访:严爱云 谢黎萍 黄啸 周炯
整理:黄啸
时间:2014年3月5日
1994年7月,党中央和国务院在北京召开第三次西藏工作座谈会,迄今20年了。当年,我先后在上海市委组织部组织人事报社和综合干部处工作,亲历了江泽民号召“向孔繁森同志学习”和选派对口支援西藏日喀则地区第一、第二批干部的过程。自1995年5月17日随陈士杰副部长陪送干部离开上海,到1998年11月7日再赴日喀则参加第二批援藏干部邵海云同志追悼会,先后五次进藏慰问和了解情况。随着与日喀则藏族干部、汉族老进藏干部和对口支援干部的交往、沟通多了,每每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奉献”的精神和孔繁森式干部对西藏的深情厚意。正是在与他们共同探索建立干部选派和援藏工作可持续发展机制中,我和当地的藏族干部、援藏干部结下了深厚的真情和友谊。
承接援藏任务
中央第三次西藏工作座谈会是党中央从战略全局高度,研究西藏稳定和发展的一次重要会议,会后颁发的两个重要文件,传递出新时期国家治理西藏的方略,对建设发展西藏具有划时代的里程碑意义。会议首次提出“分片负责、对口支援、定期轮换”选派对口支援西藏干部的指导方针。
这次工作会议明确上海承担两大任务:第一,在全国援建62个国家级大项目中,上海对口援建两项“交钥匙”工程,一个是西藏自治区传染病医院,由上海市卫生局在拉萨市郊建设,项目负责人是王龙兴同志;一个是日喀则市自来水厂,由上海市公用事业局在该市郊区建设,项目负责人是陈寅同志。第二,在10年内,由上海市与山东省共同负责支援西藏日喀则地区经济社会发展。这项“分片负责”任务的核心是,选派一批干部到日喀则参加建设工作。当时,我是市委组织部《组织人事报》的记者,正在为宣传山东省两次援藏干部孔繁森的事迹作报道工作,往返于北京中组部与山东省委采访,而上海正在积极准备选派第一批对口支援西藏的干部,我也参与了采编选派工作对象、文案等资料的积累。
刚开始,大家对西藏的了解远没有像今天这么熟悉,总觉得对口援藏工作10年,任务很艰巨。至于怎么选派一批干部,如何选对、选好干部心里没底。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市委书记黄菊明确指示:干部选派工作从一开始,就要有持续稳定的制度和政策,比如干部的选拔、管理、家属、轮换、后续的安排使用等问题,都要考虑周全。
为不折不扣做好中央赋予上海的政治任务,当第三次西藏工作座谈会结束一个月,上海即派出一个由相关市领导组成的考察团飞赴西藏,实地考察安排上海援建项目和干部选派工作。考察组中,调研选派干部需求的工作由时任组织部综合干部处处长龙万里负责。他和有关同志在拉萨、日喀则先后拜访自治区和日喀则地委领导了解情况,还花了5天时间,行程2000多公里,对日喀则的1市8县1口岸做了实地考察。通过这次考察,考察组结合上海城市特点及干部特长,形成了初步设想,与西藏方面进行了有效沟通。
首先,上海作为直辖市,行政区划与兄弟省市设置有别。上海计划拟由一区一县,共2个地级区县“分片负责、对口支援”日喀则地区的1个县。
第二,上海是个沿海城市,农业占比较小,几乎没有牧业。上海干部比较熟悉经营贸易,擅长商业企业管理。如果让上海对口日喀则中南部地区的县,可能更有利于发挥干部的专长。
第三,亚东县是西藏与南亚大陆的通道。历史上,上海、亚东都是贸易口岸,两地可以互相学习借鉴,共同促进对外贸易,发展当地商业,联手打开印度洋口岸通道。
第四,日喀则原本希望上海和山东各派150名干部,分两批进藏,每批各70到80人,一批工作5年。上海方面提出建议,拟每3年零4个月“定期轮换”一批干部,每批轮换50名干部左右。这个方案如能实现,同样可以确保10年内有150名干部在日喀则地区的总量。
综合以上各条,上海向西藏自治区党委和日喀则地委组织部表达了选派干部本着“突出重点,保质足数”的指导思想,希望选择日喀则中南地区的江孜、拉孜、亚东、定日4个县,每县选派7名干部,这样就是28名;加上22个地直单位各选派1名干部,第一批对口支援西藏的干部正好是50名。
西藏自治区党委和日喀则地委组织部,都充分肯定了上海选派干部的诚意,认为上海的设想既符合沿海直辖市的实际,又灵活执行了中央“分片负责、对口支援、定期轮换”方针。西藏方面表示,涉及具体县市及口岸的分配调整、干部选派批次及人数,待山东工作组来日喀则考察时,由他们负责协调、决定并正式告知上海。
考察团回沪后,相关援藏工作紧锣密鼓地运作起来,市里成立了上海援藏工作领导小组。为做好选派干部工作,市委决定由组织部和人事局牵头,成立上海援藏工作领导小组选派干部办公室(以下简称“市选派办”),这个办公室就设在市委组织部综合干部处。我随着新闻采编工作的延伸,奉调其中成为一名专职工作人员。
选派援藏干部
市选派办的同志,个个投入到紧张的选派干部工作之中。适逢1995年春节,大家任劳任怨、加班加点,先后完成了调研制定选派工作计划、拟定对口区县方案、起草报名资格条件、协调援藏待遇政策、遴选带队领导人选等一系列工作。
春节刚过不久,日喀则传来了好消息:西藏自治区党委完全同意上海选派干部的意见。按照最后定下的方案,上海为日喀则地委选派1名领导干部,拟任地委副书记;为地直单位选派17名干部,其中处级干部12名;为江孜县选派8名干部,其中县处级党政干部4名;为拉孜、亚东、定日各选派7名干部,其中县处级党政干部各4名;为日喀则编制“九五”规划选派2名专业技术干部,任职期限视编制工作进展而定。这样,上海第一批对口支援日喀则地区需选派49名干部。
1995年3月13日,上海召开了为西藏选派干部动员大会。大会按照黄菊书记的要求,本着干部要“选得出、干得好、回得来、用得上”的精神,提出在自愿报名和组织推荐选拔的基础上,“选优挑强”,就是选优的、挑强的干部援藏。
当年,干部报名援藏的热情很高,在报名宣传发动的2个月中,有3000多个报名者通过组织或其他渠道申请援藏。经各级党组织逐个资格审核,一些优秀的年轻干部进入组织视野,按日喀则选派干部的任职条件和体检要求,确定了基本人选。
不过,要真正做到“选优挑强”实在不容易。首先,就是要为援藏干部这支团队物色一个优秀的带队人。在众多候选干部中,既年轻又有着丰富基层工作经历的徐麟同志,进入了各级党组织的视线。当时他年龄虽不足32岁,但已在南汇县县委常委、常务副县长的岗位任职多年,此前还当过教师,干过县团委书记,担任过乡镇党委书记等重要职务,也是组织上一直关注、重点培养的对象。1995年3月,徐麟任嘉定区区委副书记时,离32岁还差3个月。经过反复遴选比较,市委最终决定由徐麟同志担任援藏干部的领队。其实,徐麟家中也有不少困难,但当他接到这项光荣任务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听从了组织的安排。后来他在各种岗位经受实践考验的事实,证明了市委当初的决定是完全正确的。
第一批对口援藏49名干部人选确定后,在出发前两个星期的5月3日,上海为即将进藏的干部举办了培训班。黄菊书记在培训班上与大家谈心并临别赠言,要求援藏干部“认识新意义、经受新考验、作出新贡献”,希望同志们以孔繁森为榜样,真正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为西藏的稳定发展、民族团结、边防巩固作出贡献。在培训班上,西藏驻沪办副主任吴伟益、西藏社科院党委书记卢秀章介绍了西藏概况和进藏注意事项;曾在西藏长期工作,当时已在上海担任重要职务的几位“老西藏”干部,也和大家交流了各自援藏经历和体验。而长期担任县领导的市农委副主任潘龙清,则以“怎样当好县委书记和县长”为题,和援藏干部一起分享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临出发前,还有一段小插曲。原计划拟任日喀则地委组织部干部科副科长的人选,在参加完培训班后,因故不能出征了。此时离5月17日出发进藏没剩几天了,西藏方面都已经收到上海陪送团按时、足数、健康地把49名同志送达的电报。为填补空缺,5月14日,市农委紧急启动了备用人选,通知崇明县县委组织部办公室主任顾伯铭援藏。出发前一天,顾伯铭同志的父亲还在崇明医院的手术台上,他在县委领导的精心安排衔接下,匆匆告别慈父,于下午4时乘渡船赶到市区。17日上午,在友谊会堂与市领导一起合影留念后,随团出发。他成为最后一名列入第一批对口援藏干部团队的同志。顾伯铭说:一个人一生能接受党组织的一次挑选,十分荣幸。而我们几个亲历此事的人,也都为他的奉献精神所感动。
1995年5月17日,是第一批援藏干部出发入藏的日子。我作为陪送团的一员,时至今日还依然记得第一批干部进藏时的画面。当时,49名干部都激昂地提议:5月17日用上海方言来说,就是“我要去”,建议把这天定为对口援藏干部进藏的纪念日。这个“我要去”,不正是道出了“你不奉献我不奉献,谁来繁荣西藏谁来保边疆”的共同心声吗!
1998年赴西藏日喀则途中与徐麟同志(右一)合影
陪送团为了做到一个不少地把援藏干部送到“家”,团长陈士杰望着依恋不舍的“孩子”,决心破一破以往陪送只到成都、拉萨的惯例。他诚恳地与日喀则地委组织部商议,把每个“孩子”送到工作单位的“家”。这样可以亲眼看一看、实地体验一下,回上海也好转告援藏干部的亲人。于是,陪送团安排一条线路送达地直各单位,一条送达江孜、亚东两县,再一路送拉孜和定日两县。我随团长和地委宋部长送路程远、海拔高、风沙大的拉孜和定日这条线。
当车一离开日喀则市区,才真正领悟这里的“飞沙走石”“跋山涉水”,绝非文学作品中的描写:逢沟,人下车,车越沟,人再上车;遇水,只能像蜗牛般地慢慢过;见山,车顶着45度左右的陡坡,轰大油门翻越过去。人最难熬的是在爬越海拔5220米的嘉措拉山口,两座高山之间开了两个多小时。连当地的陪同人员都感到头痛难受,何况我们?从早晨天刚刚亮就出发,到下午1点,才到定日县城。看到当地在有限条件下,为援藏干部安排了食堂、办公室、宿舍和被褥,这让我们十分感动。
由于还要赶到拉孜看望干部,我们惜别留在珠穆朗玛山峰脚下的7名上海好男儿,心中泛起锥心的酸痛。下午,陪送团折回拉孜,看了7位干部的办公室和宿舍,并在县委食堂用晚餐,开始赶回日喀则。车开了两个多小时,天刚才还瓦蓝瓦蓝的,一下就漆黑一片。这时,车一不小心陷入泥潭动弹不了。多亏遇上两位善良的藏族老乡,他们用铁锹填沟、拴绳拖车,花了一个小时帮着找到硬路。车总算又能跑起来了,到半夜,才回到了日喀则。事后,地委组织部副部长巴桑顿珠得知陪送团当天来回赶了800公里路,感叹道:连老西藏都不敢这样玩命赶路,从你们身上看到了上海干部的工作作风和精神风貌。
不断完善机制
规制建设总是滞后的,机制形成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在实践中不断完善。选派对口援藏干部初期,大家都缺乏经验,尤其应对突发事情,往往始料不及,基本处于“摸着石子过河”的状态,然后再回头进行总结。
有些机制的形成,是我们深思熟虑的结果。比如在拟制对口援藏鼓励政策时,我们充分考虑自觉奉献和适当奖励两方面,同时还要兼顾历年上海援藏政策的延续和兄弟省市的平衡。从日常管理、职务补贴、在藏休假、住房困难、入托就读、家属探亲等六个方面予以明确。
有些机制的形成,则是在工作中不断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形成的。比如,有一次随慰问团进藏,恰逢中秋佳节,看到援藏干部聚会的情景,感慨无限。扪心自问,自己做的工作还有考虑不够细腻、安排不够到位、运作不够人性化的方面。于是,我们就请市总工会、市共青团和市妇联轮流牵头组织活动,在中秋节时慰问援藏干部家属,并逐步形成了在春节等重要节日的慰问机制。现在,我还记得第一次中秋慰问活动,是由市总工会负责,在外滩的海鸥饭店进行的。
再比如,接待机制的形成。最初一次,是1995年国庆刚过不久,日喀则行政公署专员平措率队来沪。当时,大家对如何做好接待工作都心中没谱。但在克服了重重困难,并充分发挥大家的智慧后,做到了宾主尽欢,并为以后的接待工作提供了初步规范和模式雏形。
在经历过第一批之后,在第二批的选派过程中,一些机制也得到了完善。为保障干部选派机制科学持久运行,在市和部领导的大力支持下,我们在最初制定的选派干部规制的基础上,作了许多新的补充完善。比如,在干部选派资格环节,在组织推荐和个人报名过程中,更加注重“本人自愿、家庭支持、自觉奉献”。对干部进藏后,在原先要求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的基础上,细化成树立全方位的“大安全”观念,确保干部在藏期间的政治安全、经济安全、生活安全和身体安全;逢干部集体回沪休假,安排体检一次,到市委党校“充电”,学习新形势、新知识、新科技。对联络组职责要求,从要求处理好上海干部内部、与藏族干部、与山东干部的三种关系外,还增加处理好另外四种关系:与驻藏军队武警、汉族老援藏干部、中央部属系统上海干部和每一批对口援藏干部衔接的关系;把10年甚至更长年限内的对口支援工作看作一个整体,都是党中央赋予上海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绝不允许有第一批或第几批之分。
规制建设即使考虑再周到,也难免遇有疏漏。邵海云同志的意外,就让我们经历了一次考验,更体会了一次震撼。第二批对口援藏干部邵海云进藏才半年,就不幸因公牺牲。大家听到这个噩耗后,心情既悲痛又沉闷。一个十分严峻的现实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这是全国实行十年对口援藏干部中首例死亡事故,该如何稳妥办理此类丧事?市委当即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罗世谦和松江区委、市民政局一起了解安抚家属,研究善后工作;一路则由陈士杰副部长、松江区区委副书记金杏兴带领,和家属一起在邵海云牺牲后第三天,赶赴日喀则参加邵海云同志追悼大会。我随队再一次来到西藏。“要奋斗就会有牺牲”,邵海云为西藏发展、社会稳定、民族团结而牺牲,死得其所,值得崇敬。邵海云同志的家人通情达理、思想境界高尚;松江区委选派工作基础扎实,区和镇政府及组织人事部门关心照顾家属真情到位,抚恤工作做得很好。上海的办理结果,得到了中央组织部干部调配局的充分肯定,此后兄弟省市遇有类似情况,均参照上海的做法。
我们上海的一些制度还是很有特色的,比如援藏干部联络组制度。在第一批援藏干部的培训班上,市委作出一个重要决定,就是建立上海援藏干部联络组,并由领队徐麟任组长。联络组下设六个小组,各小组组长任联络组副组长。当时有些同志还有顾虑,善意地提醒道:援藏干部的党组织关系和行政工作关系都在日喀则,上海搞联络组是否合适?日喀则的领导知道了会怎么想?其他兄弟省市的援藏干部有没有联络组?根据这些提问,市委明确解释说,上海选派的49名干部是一个整体,他们内部的联络组,是在地委领导下配合地委管理干部的学习和事务,同时还接受市选派办的指导。只要我们主动向日喀则地委说清楚这个情况,还是能得到对方认同的。按照市领导的指示,市选派办和援藏干部联络组一起,制定了联络组的各项规制,作为保障选派援藏干部工作长效机制的有机组成部分。往后的实践中也证明了这一点,凡联络组有年度性总结等集体活动,地委主要领导都会亲临指导,发表重要讲话。他们都很肯定联络组具有上海特色,发挥作用很大。有一位当地领导称赞联络组是地委管理干部的好帮手、好参谋,也是49名干部在日喀则的“家”。随着上海对口支援日喀则专项基金和藏族干部、儿童来沪培训学习机制的逐步建立,联络组又成了地委的好桥梁、好纽带。
布达拉宫巨型经幡
这些工作内容,都是沪藏两地干部与亲人在实践中,经过汗水和泪水的激荡,换来人间真情的结晶,才渐渐形成一系列实在有效、可以持续的工作政策和规制,极大丰富了上海选派对口援藏干部工作的科学机制。实践证明,上海确实选出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年轻干部,既保证援藏任务按任期目标实现,又为援藏干部回沪安排使用打下了基础,形成培养使用优秀干部人才的科学导向;也为后来上海根据中央要求,选派援疆、援滇、援三峡干部提供了参考样本和运作模式。
援藏干部集体改词《说句心里话》,道出了每个援藏干部真实的心境:“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既然来西藏,就知责任大,我懂得援藏路上风吹雨打;说句实在话,我也有情,浦江的那个乳汁把我抚养大,你不奉献我不奉献,谁来繁荣西藏谁来保边疆……”当1995年8月24日,我随组织部秘书长姜亚新进藏慰问并了解相关突发事件,三个月没见的徐麟,脸颊两边陡添标志性的高原红,他挥舞有力的双手打着节拍,指挥48名同伴唱响这首歌,慰问团的同志听着悲壮铿锵的歌声,憋不住的泪珠潸然而下。联系每次进藏的亲历体验,带着心灵震撼的领悟,重温第三次西藏工作座谈会精神,目标有了,信心更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