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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爱创造了奇迹

2016-08-05  作者:白景儒 白海明 郭来

  受访者:白景儒 白海明 郭来

  采访者:刘永海(唐山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法学系教授)

  郭明(唐山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法学系在校生)

  赵慧(唐山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法学系在校生)

  时间:2016年4月8 日、4月 27日

  地点:河北省秦皇岛海港区,白海明家中

  河北省迁安市城关镇小王庄东面烟台吴庄,郭来家中

  采访白海明父子,左起刘永海,白海明、白景儒

  白景儒,1938年生,地震时为唐山煤矿医学院(今华北理工大学)医生,现为秦皇岛市第一医院心内科,主任。

  白海明,1966年生,地震时10岁,现为国际海员。

  郭来,1941年生,地震时为66军589团一营教导员,后转业到唐山市房管局房地产权监理处,处长。

  引子

  作为参与抢救“小明明”的医生中的一位,杨永年(原上海市虹口区中心医院药剂师、上海医疗队指导员)在 2016 年 3 月 11 日口述时回忆道:

  我们医疗队开展医疗救援时,印象比较深的一件事,是救了一个埋了七天的小男孩,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小明明”。

  据说,那天清晨,他有一个小伙伴,在废墟边听到下面有很微弱的声音,他感觉到是“小明明”,就叫来了“小明明”的父亲,后来又叫来了附近的解放军。解放军一边浇水,一边挖,当时不像现在有大量的机械,还有搜救犬,解放军就是靠手,这么一点点把埋了 7 天的“小明明”挖出来了。

  我们医疗队不在挖掘现场,解放军把病人送到我们这里,我们接收了这个病人,慢慢把他给救活了。我本来就想在地震 40 周年的时候写一篇回忆稿,现在你们来采访,也满足了我的心愿。

  后来,“小明明”来过一次上海,寻找救命的上海医生。在虹口中心医院,他们父子送给我们每人一个杯子,送给医院一个唐三彩和一面“恩重如山”的锦旗留作纪念。“小明明”的父亲动情地说,如果没有你们虹口医生,这个孩子就是扒出来也救不活,现在孩子长得这么好,多亏你们了。现场蛮感动的。

  刘永海:您可以将地震被埋的经历做一个详细的介绍吗?白海明:好的。1976年,应该是7月28号凌晨3点40分,地震了。毕竟那个时候我还小,像很多人一样,还不知道所发生的就是大灾难,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家住在唐山煤矿医学院(按:后更名为华北煤炭医学院,现与河北理工大学合并为华北理工大学)家属院。我家住一层,是一室一厅的户型,还加一个挺窄的小屋,属于咱们家以前厨房的那种小屋。小屋里有一个火炕,火炕的对面有一个带抽屉的书桌。唐山过去卫生间马桶冲水不是有挂在墙上的瓷缸子吗,我们家有两个瓷缸,正好在桌子下面,瓷缸上面跟下面抽屉之间就这么宽的距离(按:大约70厘米)。

  地震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么一晃,我就被平着甩进这个小空间里面了。我的头、脸贴着桌子的底面,头下枕着这个瓷缸子,动也动不了,翻身也翻不了,就这么待着,非常恐惧。怎么哭喊也没用,不清楚什么时间没了气力,我应该是睡了。也不知道过了几天,应该是第二天或者是第三天,我就醒了,啥也看不见,黑灯瞎火的,闹不清出了什么事,我就喊我妈,喊我爸,但是没人理我。这是咋回事呢?也不清楚。

  当时我记得有个蚊帐,缠在我脖子上,怎么抻也抻不动。后来隔了几天,可能有点昏迷了,躺在那里做梦,梦到我妈在那织毛衣,我就喊我妈,我妈也不理我。现在想当时的情景可能是产生幻觉了。已经过了几天了,我还是死死地被困在原地,一点也不能动。吃喝肯定什么都没有,那时候想要吐口痰都不能,嘴里都是黏的,我就那么待了好几天。后来才知道,六天六夜。

  刘永海:您被压在里面的时候,周围的空间大吗?白海明:根本没有空间。

  刘永海:四肢可以动吗?白海明:动不了,翻身也翻不了。上面的书桌和底下的瓷缸之间,大概有70公分宽,书桌就贴着我脑袋,里面什么都没有,就这样是被困了七天。

  白景儒:我们住的楼上面是预制板,预制板掉下来,折了,刚好挡在那里,掉也掉不下去,两块预制板就挤着,土也掉不下来。

  白海明:我的脖子垫在搪瓷缸子上,脖子后面都给磨破了,现在还可以见到轻微的疤痕。

  刘永海:看来,刚刚发生地震的时候,您的意识还是挺清楚的,还可以喊?

  白海明:头一天两天,我还喊,过了几天,一是没了力气,二是没吃没喝,逐渐昏迷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我被救出来时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这里还得插一段,我父亲是唐山煤矿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大夫,医疗水平挺高,口碑很好。28号发生的地震,我父亲正好不在唐山,他是26号去石家庄开会的,会议是河北省卫生厅组织的。到石家庄之后,我听说地震了,然后连夜赶上最后的一班火车,坐到了北京。那时候路上全是赶往唐山的各种车辆和急匆匆的救援人员,可以说是人山人海,但到唐山这边的客运火车已经没有了,铁路根本不通。他就打听有没有到这边的过路汽车,挺凑巧,唐山一个自行车厂的拉嘎石(按:即电石,浸入水中能产生乙炔气体,上个世纪经常用来做照明灯)的车,老爷子还挺幸运,坐上了这辆车,司机还和我父亲认识,到唐山走了24小时。

  到了之后,我父亲就开始自己扒,找我妈、我弟、我妹。我老家在秦皇岛这边,老家有我奶奶、我姑姑、大叔、姥姥、老叔什么的,都是在秦皇岛这边,知道地震之后,跟我家失去了联系。之后,到了8月2号,我大爷跟我五姑,就背着工具、干粮到唐山找我们来了。他们2号到了,第二天,3号早晨,五点多钟,就继续扒我,还没有找到我,他们的意思是死要见尸,活要见人。早晨,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我大爷、姑姑和我爸他们在唠嗑。我小时候在秦皇岛长大,对我大爷的说话声印象很深,我听到我大爷的声音,就用力喊我大爷,刚开始他们还不相信,没太注意。然后他就跟我爸说,好像听见小明明在喊我,我爸说,是真的吗?然后他们就喊我。我确认后,使劲喊我大爷,这样一来,才肯定我还活着。

  刘永海:这应该是第七天了吧?白海明:是的,就是8月3日早晨,也就是第七天早晨五点多钟的时候,我父亲一听,他们哥俩就赶紧根据声音的来向在废墟上扒我,然后发现不行,我父亲就说,赶紧找部队。就这样,找到了部队,正好赶上一营在附近。具体地说是197师589团一营一连一排的战士,他们的一排排长叫郭来。人来了以后大家一起扒,扒的过程,是后来听郭来排长和我父亲说的。扒到最后,已经看到我了,废墟上的砖石瓦块量挺大,土挺多,怕把我呛着,战士们就一边泼水降尘一边扒。

  白景儒:明明出来的时候都脱水了,大便都是干的。幸亏他被埋的时候,里边空间小,要是大一点,他能活动,在里面连喊带折腾,体力早就消耗没了,也就没命了。

  刘永海:具体扒的过程是怎么样的?白景儒:就像明明说的,早晨五点多钟,那个时候天热,越早越安静,等上午人出来以后,都乱了,外面乱糟糟的,什么也听不见,有哭的,有喊的,人们当时都是四五点钟就起来了。

  7月26号,我从唐山到石家庄开会,27日晚六点到的石家庄,28日凌晨的时候,地震了。地震的时候,石家庄也挺厉害,当时也不知道是哪里地震,听说是渤海这一带。我猜就是唐山、天津这边了。后来,我坐了一辆火车,到北京之后十二点多,然后找了一辆汽车,赶了回来。当时进唐山很困难,出去的车全是往外拉伤员的,人们都在喊自己家属的名字,谁也不知道家人到底是死是活,就希望能在伤员中找到家人,无论如何,受伤总算保住一条命。进去的车全是拉救灾物资的;还有拼命赶路的部队,当时的救援人员就是这么进去的。

  我记得路堵得很厉害,堵得最厉害的一段是从玉田往唐山那边的路,路上帐篷很多。人们都在喊,只要拉伤员的车一停下,人们就喊自己家属的名字,我也在搭乘的车里喊,到处找。车开得很慢,足足坐了24个小时,才到达唐山。到唐山煤矿医学院的时候,我连家的具体位置也找不到了,全都是废墟。费了很大的劲,才确定了家的位置,但家里的人全找不到了,我就一点一点地在废墟上找。我们家中,第一个找到的是他弟弟(按:白海明的弟弟),也是被解放军救出来的。唐山机场的解放军几个人,还有两个解放军是女的,把他给救出来了。他是被压在床底下,被救出来之后,他从外面对着石头缝往里喊,找他妈,找他哥。

  刘永海:刚开始被救出的只有弟弟?白景儒:找他妈,没有;当时想的是,一种可能是被拉走了,还一种可能还在里面。他妈和他妹妹是在1号左右被挖出来的。就是我一个人挖,所有的救援队都是在找活的,找死人的话,都是自己一个找,要是发现哪有活人的话,

  人们一起挖。当时很多家庭都没了,大家都是先扒活人,再扒死人。我找到他妈和他妹妹以后,人早就死了,我找了条棉被把她们给裹起来了。

  白海明:找我妹妹和我妈妈,全都是我父亲一个人扒的。

  白景儒:我们住的是三层楼,全部都塌下来了,都是石头。救小明明那天,先是我哥和我妹到了,听到了声音后,我就赶紧找解放军,197师589团,一个排的部分人员,十多个人。

  刘永海:用手扒的,还是用的工具?白海明:全都是手扒,我父亲一直找我,扒我把手指头盖都扒没了。

  白景儒:当时没有工具,如果是碎石头,就往外捡;大石头,能扛动多少就搬多少,后来郭来教导员说这样不行,会把孩子呛着。大家就想办法找水降尘。那个时候哪有什么自来水呀,包括喝的都是水沟里的脏水,放点黄宁苏就对付着喝了,吃的更没有。我们从水沟里找到水,边扒边泼水。遇到碎石头就用搪瓷洗脸盆一盆一盆往外端,那时候都是搪瓷盆,没有塑料盆。遇到大石头,就想办法往外撬,撬的时候就用木棍就行了,没有别的工具;有铁锹,也不敢用,没有缝隙用不上,有缝隙也怕伤到他,不知道当时里面是什么情况,所以用不了,都是用手扒。扒着扒着,有一块预制板落下来了,一个战士赶紧冲过去,拿肩膀硬是给扛住了,也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这么多人,费了这么大的劲,就这么给扒出来了。孩子救出时,周围围了好多人。

  刘永海:从解放军到来,直至救出明明,持续了几个小时?白景儒:将近两个小时才彻底救出来。

  刘永海:救出来之后,上海医疗队的就在旁边吗?白景儒:刚开始没有,那时候部队里有卫生队,卫生队里有两个军医,叫做意喜贤、毛同生,排长叫意图钻(音)。

  白海明:当时我出来以后,还没有上海医疗队吧?

  白景儒:部队里有抗震的项目,出来以后直接去部队了,两个军医还有我,我也是医生,就赶紧吊液体,输液。这时候上海医疗队来了,他们当时在路南区,我看上海医疗队的文件上说,他们出了870多人,组成了56个小分队,这个小分队是上海虹口区中心医院的一个小分队,大约一个分队十五六个人,基本上一个医院算一个分队。后来给他们送信,上海医疗队的就直接过来了,一共是五个大夫,一个队长带着四个大夫,队长是个外科医生,儿科大夫是范薇薇,内科大夫是沈医生。

  刘永海:您出来的时候意识还清醒吗?白海明:印象中是迷迷糊糊的。

  白景儒:意识已经是不清醒了,血压基本测不到,心跳得很快,嘴巴那里都是干的,只剩下皮包骨了。

  刘永海:上海医疗队救治的情况是怎样的?白景儒:当时在商量,能不能转出去,用直升机转出去,唐山的医院不能救治,不具备条件;但转出去的话,得上飞机,病情不稳定,恐怕还出其他的问题。当时我和上海医疗队的沈医生商量,如果有条件的话,能否就在咱们唐山这里治。后来上海医疗队说,急救药品他们这里都有,血浆之类的,抢救心脏功能的药他们这里也都有,就在唐山这边治吧,然后就留在这里了。

  医治地点就在部队设的帐篷里,条件还可以,跟他们军人住在一起。病情没有稳定的时候,上海医疗队的大夫们天天来;病情稳定之后,就隔两天来一次,当时外面还有别的伤员,他们就去处理别的伤员了,这边还顾着他。完全稳定之后,大概过了两周,大夫们就逐渐撤了;也不是都撤了,范医生和沈医生一直都在。

  刘永海:这真是非常传奇的一段经历。刚刚我看照片,您后来还跟医疗队的沈医生有很多往来?

  白海明:对。我1977年回到了秦皇岛,我父亲先把我安排到了秦皇岛这边,他自己一个人在唐山那里工作。他是大夫,也得治疗病人,那时救治地震伤员的工作非常繁忙,我父亲没多少时间照顾我,就把我和弟弟安排到了我奶奶家,我继续上学。那一年,我们爷俩专门去了上海看望大夫们,我父亲还做了一面锦旗,下火车时,一着急,把锦旗落在了车上;我父亲又去追火车,把锦旗追回来了。

  白景儒:我记得锦旗上写了八个字:情深似海,恩重如山。

  刘永海:你们也就是1977年去过一次上海,以后还去过吗?

  白海明:以后没有,当时我在上学,我父亲工作也忙,抽不出时间。白景儒:当时抗震医院事挺多,还要重建医院。当时医院搭的都是简易病房。

  1977年,白海明与上海医疗队沈医生合影(背景为上海外滩)

  白海明:那时候通讯手段也不像咱们现在这样方便,也不能留电话。

  刘永海:上海社科院历史所的金教授说,联系虹口区医院大夫们的事情差不多了,说到时候让咱们过去。

  白景儒:这以前,我还找过一次虹口区中心医院,他们说已经改成中西医结合医院了,我说找儿科的范大夫。过了40多年,她也有60多岁了,听说她出国了,考研考博什么的,出去了,沈医生也差不多这个年龄吧。

  刘永海:白大哥比较幸运,虽然被困在里面了,但是没有被伤到。白海明:对,我比较幸运,待的地方好。我现在知道当时越喊越闹,越消耗体力,就支撑不到被救的时候了。

  刘永海:各种因素综合在了一起,地震被埋是不幸,奇迹般被救又是万幸,要是当时您喊的声音没有让外面的人听到,又是另外的结果了。

  白海明:对,那天早晨他们哥俩在那唠嗑,一边扒我,一边唠,我一喊,我大爷一听,我父亲也怀疑。说实话,我父亲把埋葬我的土坑都挖好了,被埋了好几天,哪能活啊。我小时候是运动员,爱穿运动鞋,我爸已经给我新买了一双白球鞋,想着跟我一块儿埋了。

  刘永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白景儒:唐山地震属于20世纪的十大灾难之一。

  刘永海:确实是世界上受害程度最大的地震。白景儒:据报道,当时死了24.2万多人,伤了16.4万多人,1 700多人终身残疾,孤儿大概4 000多,将近1万多个家庭都不完整,7 000多个家庭断炊绝烟了,全家覆灭了。挺惨的,能生存下来挺不容易的。

  刘永海:对,大家一起从死神手里抢回了白大哥一条命。白海明:多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后期救我的人,还有我父亲坚持不懈的努力,对我没放弃。

  白景儒:当时那个时候,在那种政治背景下,华国锋总理去了,他还接见了解放军郭来,说听说你们部队救出一个小孩,华国锋说代表毛主席感谢你们。当时党中央、毛主席对地震灾区人民给与了极大的关怀,救灾物资陆续都过来了,几乎把全国的力量都动员了,单靠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不行。我这里还有部队的照片,现在我们和郭来还有走动。现在地震有探测,以前都没有,很多人可能都是因为没有及时扒他们,错过了最佳的救治时间。另外,明明在1977年的2月,有一个讲话录音,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少儿节目播出过。

  刘永海:现在还有这个录音资料吗?白景儒:我这里没有了,应该是2月12号,播了好几遍。广播电台肯定有保存吧。

  刘永海:我发现您挺重视收集地震这方面资料的,您保存的照片和相关报导,现在是很珍贵的史料了。

  白海明:我们很感谢所有救治过我的人。

  刘永海采访郭来,右为郭来

  刘永海:今年是唐山地震40周年。我们唐山师范学院历史系与上海市党史研究室“上海救援唐山大地震”课题组合作,现就当年部队和上海虹口的医生联手救出“小明明”一事进行采访。

  郭来:我在部队干了20年,后来转业到唐山房管局,又干了20年,现在退休十多年了。40年啦,但那场灾难和解救小明明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刘永海:地震时您及您所在部队的情况是怎样的?

  郭来:地震时,我所在的部队为陆军66军。其中,197师589团驻唐山市东矿区赵各庄(今古冶),我在一营当教导员。强震发生时,我团本身就驻营在灾区,也有十多人遇难。但第一时间就由负伤的团长、参谋长组成了抗震救灾指挥所,下达了救人的命令,大约两小时内,救出数百人。接着,全团出动了11个连队,两天内救护驻地群众1251人,急救、包扎负伤群众2000多人次。我们一副营长家中四位亲属遇难,但他仍然带着队伍战斗在第一线。因我团组织自救互救,成绩突出,中央军委荣记集体二等功。

  刘永海:就此,可以说你们是最早进行抗震救灾的解放军部队。

  郭来:是的,因为部队驻在东矿,就近方便,况且想往别处走也走不了。道路都震坏了,汽车都动不了。救了一天,到28号晚上,银行、百货商店都派上警卫看着了。29号又抢救了一天,东北的救援部队就开进唐山了。

  上午,上级告诉我,要组织一个连去维持秩序,以便接东北的部队顺利入唐,因为地震的时候,滦县大桥断了,路的两边都是灾民,要让东北入唐部队的车过开过来,那天上午主要是干这个活。29日下午,好多部队都来了,像河北66军,东北的40、39军等,都是分片负责救灾的。我们197师被划分到了当时的唐山市革委会那片。那一片的道路都堵上了,第一辆车是我们副营长领着进去的。当时的条件十分简陋,没有帐篷,也没有背包,有的人只穿着裤衩,有的人还没穿上衣,武器也没带,急急忙忙就来了。这样,我们就开始寻找驻扎的地方。我找到了今煤医那边(按:唐山煤矿医学院,今属华北理工大学),那院里有不少大树,树荫浓,可供战士休息,你想部队如果没有体力也不好完成任务啊!同时地势也比较高,下雨也不至于涝水,很适合驻扎设营地,挺好,就这么定了。接着,我们就马上布置搜救,开始主要是扒活人,过了三四天,活人没什么希望了,就开始扒遇难者。尸体一具一具扒出来之后,用那种黑色的大塑料袋子装起来,移到路边。

  刘永海:是等着其他的部队运走?

  郭来:不是,自己挖,自己埋。记得我们扒的尸体主要掩埋在路北区机场楼一带,那边有个大坑,尸体都埋到了那边。尸体推进大坑以后,再撒石灰用以消毒。7月,正是天热的时候,四五点钟部队就起来开始工作,也不出操了,也不学习了,每天就是扒活人,扒死人,就干这些活儿。

  刘永海:怎么发现小明明的?

  郭来:煤矿医学院里面有个标本室,讲课用的。我们的任务是在这个位置上扒人。小明明老家是秦皇岛人,他有个二大爷,2号赶到了唐山;他爸白景儒在石家庄开会,2号也赶了回来,哥俩就碰面了。白家被压在废墟里的除小明明外,还有他的妈妈和小妹妹,后来发现她俩都遇难了。小三岁的弟弟白海翔比较幸运,几天后从废墟里出来的,只是胳膊被砸伤了,所以挎着一个胳膊。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白景儒哥俩就开始扒人。

  这个小明明,是被秦皇岛的爷爷奶奶拉扯大的,跟爷爷奶奶亲,跟他二大爷感情也深。这哥俩一边扒人一边说话,小明明听见了,他对二大爷声音非常熟悉,然后开始叫,声音很小,跟小猫似的。白景儒哥俩儿恍惚听到有人喊,但听不清。然后找来一个小孩,小孩子的耳朵比大人灵敏呀!这孩子一听说,是,是有人。这么着,哥俩赶紧就去找解放军。

  刘永海:你们部队正好在附近吗?

  郭来:对,那是8月3日清晨5时许,我率部队一个排,正赶到那里准备执行别的任务。白景儒跑来报告了,因为我岁数比较大些,大小也是个领导。我一听此情况就说:现在这个就是任务。当时扒人,扒活人,哪怕只有点滴的希望也要百分百努力。我和排长立即带领全排战士跑步赶到现场。不久,团长和卫生队医生也赶来了。但我在现场始终没有听清下面有声音,越着急越听不见。有个小孩说,我听见了,就在这里,有声音,很细小的声音。这样,确定了小明明的大致位置。

  刘永海:小明明在下面埋了这么久,你们是怎么施救的?

  郭来:当时,我就跟排长商量怎么扒。我说,最要紧的是不能使用工具,使用工具碰到人之后,万一人家没被砸死,被你工具给不小心伤到了,这可不行啊!再说,当时也没有现在这样先进的工具,只有棍子之类的东西。所以我说,咱们扒的过程,分两层作业,一层从废墟上层入手,因为它这个楼房的构造是格子楼,是石头垒的,跟其他的房子不一样,比较疏松,倒塌之后也只有两层,先从上面扒,可以减轻这个压力。现在找到了这个点,具体位置不清楚,但方向清楚,上面一个班挖,下面一层再让一个班横着挖,这样从纵横两个方向进入。倾斜的屋顶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为了不伤着小明明,战士们用双手扒掉了一米多高、两米多长的断墙后,再扒出一个洞口。此时,余震发生了,一块水泥板突然下滑,一个大砖垛松动倾斜,战士们临危不惧,果断地用身体撑住,保障了抢救工作的顺利进行。

  刘永海:看来救助小明明不是那么容易的。

  郭来:开始扒时,我就觉得不对劲,烟尘太厉害,特别呛。小明明被埋了一个星期,生命已经到了极限,千万别地震没把人压死,救人时把人呛死了。所以,我叫战士们扒的时候必须得泼水。大家就用锅碗瓢盆开始接水往里面泼,泼一遍水,扒一层土。真的,要是不泼水,就会被灰尘呛得窒息。因为往下泼水了,小明明被溅到了一点,有些兴奋了,声音也变得有些大了。这样就找到了具体位置。

  刘永海:是你亲自从洞里把小明明抱出来的呀!

  郭来:地震七八天了居然还有活人,大家都很兴奋。当时救人的有不少都是年轻的战士,我怕他们控制不了力道,就自己进去了。我从洞里进去后,在楼角上发现一个小桌子。那个小桌子上边有一个老式厕所的那种水箱,震前是用来放粮食杂物的,我记得里面有一包挂面,还有点杂粮之类。地震时不知道怎么一股力,就把小明明弹射到那里了。他在那躺着,稍微可以动,但是起不来,也出不去。他的位置非常好:恰巧在桌子下边,水箱的上边,被嵌在那里。事实上,他不能动反而好了,最大程度地保存了体力。扒着扒着,我看到小明明的脚了,接着再清除小明明身上的砖灰,就把小明明抱了出来。

  抢救小明明现场

  刘永海:把小明明抱出来的情况怎么样啊!

  郭来:被埋压了147小时的小明明获救了,在场的人热泪盈眶。当时,他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头,不到20斤,严重脱水了。他的脖子后边硌在水箱上,流出来的血都干了,排的大便也都干了。在扒的过程中,有一个医生,一个医助,两个卫生员时刻在周围准备着。救出后,医生准备氧气管,就怕他缺氧。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好药。一个礼拜看不到太阳,猛地一见阳光,眼睛会被刺到,所以旁边搭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小帐篷,找了个褥单,弄几根木棍一支,能遮阳就行。小明明的父亲是医生,他把葡萄糖液送到小明明嘴边时,激动地说:“孩子,喝吧,这是毛主席派人送来的!”以后,我们就把小明明交给医生了。

  刘永海:扒救的过程持续了多长时间?

  郭来:大概有一个多小时,五点多扒的,快七点才扒出来。

  刘永海:现场参与扒的人有多少?

  郭来:很多,一个排,三个班,很多当兵的手都流血了,不能让一个人干,得大家轮着干。加上卫生所的人,得有四十多人呢。

  刘永海:旁边有群众吗?

  郭来:有,小明明他爸,他大爷就在那,群众也在,大清早的,具体多少,就不清楚了,顾不上这个了。

  刘永海:扒完了之后,第二天就转给了上海医疗队?

  郭来:军队中也有卫生所,刚开始是由他们救治。后来叫来了上海医疗队。

  刘永海:此后的小明明是怎么救治的?

  郭来:小明明救出后,我也去看过他几次。我也知道一些上海医疗队的事,有上海医生在,这事就不用咱们操心,咱们也不是这个专业,没人家主意多。我听他们商量着,有人建议转运到外边救治,后来综合考虑,还是决定就地治疗。就前几天(2016年4月24日)咱们去上海的时候看望的那几个外科大夫、内科大夫、儿科大夫给治的,人家当时检查一看,有生命体征,骨头没受伤,就是呼吸系统有问题,决定当地保守治疗,慢慢就能恢复。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还有其他的搜救任务啊。

  刘永海:小明明被救出后,社会反应怎么样?

  郭来:当时就产生了轰动效应。大家一听说震后七天,废墟中还有活人呢,都很激动。这就是说,还有可能找到活人,他能活,别人不能活?所以,这件事又激起了新的一轮搜救热情。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大伙儿拿着管子去废墟上听,只要听见动静,就动手扒。以后,就有了扒出活鸡、活鸭、活狗的,还有扒出活鹦鹉的,总之,只要是活的,就得扒出来。其他部队最后扒出的是哪些人不知道,我们部队扒出的就是小明明。

  为什么这孩子能活?好多人不理解,这六七天,他没吃啥没喝啥的。我想,他们家这个楼是石头垒的,空隙大,空气流通比砖墙效果好,这是第一;第二就是他没受伤,使他能安全地活过来;第三个就是扒他的过程中,没用工具,救助方法得当,边扒边泼水。后来,在总结经验的时候,上海的大夫都说这个处理方法非常好。我那时候也是急中生智。

  刘永海:40年一晃就过去了。您手里还有救助小明明时的资料吗?郭来:有跟小明明照的一张照片。

  刘永海:听说郭海平(郭来之子)那里有一套抗震30年时的唐山电台采访录音?

  郭来:有的,是个老式的光盘,现在还保存在唐山的家中。我可以转给上海的课题组。

  附:《解放日报》的报道

  40年前:解放军和上海医护人员将“小明明”从死神身边拉回来

  唐山大地震获救男孩沪上见恩人

  昨天11时18分,50岁的白海明发了一条图文并茂的微信到朋友圈:“见到上海抗震救灾医疗队的救命恩人,心情非常激动!!!所有受到原上海虹口中心医院(注:现为上海市中西医结合医院)救助的灾区人民,永远感谢你们大爱无疆的善举!”

  现居秦皇岛的白海明,正是40年前的那场唐山大地震中,受困7天7夜后,被上海虹口的医疗队员救出的10岁小男孩。

  昨天上午,当他一出现在上海市中西医结合医院会议室的时候,便听见一声声“小明明”的亲切叫唤,当年援助唐山地震医疗队员杨永年、沈建人、李萍娟等激动不已,一下子和他拥抱在一起。“杨医生、沈医生,40年了,一直想念你们……你们还都好吗?”白海明和当年抢救他的医疗队员们眼眶都湿润了。

  曾经的“小明明”已是国际海员

  前不久,在一次纪念唐山大地震40周年的座谈会上,当年的医疗队员讲述了他们抢救伤员的情景,其中讲述抢救“小明明”的故事,引起了大家的关注。经市、区有关部门和唐山当地相关部门的合作配合,已经失联近40年的“小明明”白海明和当年把“小明明”从废墟里扒出来的原解放军教导员郭来被找到。此次,已是国际海员的白海明趁着即将出海的间隙,专程来上海感恩当年救助过他的上海当中西医结合医院的医疗队员。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0分,当人们还在酣睡时,一场夺取了24万余人生命的唐山大地震发生了。第二天,上海多支医疗队就奔赴唐山。虹口区中心医院医疗队日夜兼程,坐火车转卡车前往唐山参加抢救伤员的工作。

  1976年8月3日上午,正在紧张救治地震伤员的医疗队员接到命令,有一位被困了7天7夜的小男孩白海明刚刚从废墟里救出,生命体征十分虚弱,急需医疗队员前去抢救。医疗队指导员杨永年、外科医生韩士章、儿科医生范薇薇、骨科医生沈建人立即赶赴解放军在野外的帐篷医疗点,抢救白海明。杨永年说,当时白海明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虽经初步抢救,他的心率仍达每分钟120多跳,体温波动,右肺呼吸音粗糙,血压很低。由于160个小时左右没有吃喝,白海明严重脱水,脑、心、肾出现缺氧症状。

  医疗队一到,便采取了一系列急救措施,并向当时的上海医疗队大队部和河北省抗震救灾指挥部汇报情况,并迅速调来了代血浆、人体白蛋白及其他药品和器械。

  “当时,我们是用扁担挑着显微镜等医疗器械,冒着炎热,步行到解放军临时帐篷医疗点去的。”沈建人说,经过数天的抢救和日夜护理,白海明终于脱离了危险,得救了!这件事当时在地震灾区传开后,老百姓激动万分,都情不自禁地说,这真是个奇迹,多亏了共产党、子弟兵和来自上海虹口的医疗队员。

  仅虹口医疗队就救治3400多名伤员

  回忆当年被救的经过,白海明几度哽咽,“疲劳、饥渴、疼痛,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天了……可就在希望即将消失的时候,解放军来了,上海的医护人员也来了。你们把我从死神的身边拉了回来!没有你们,就不会有我的今天!”说完,他深深地对着恩人们鞠了一躬。

  当年将白海明从废墟里扒出来的解放军教导员郭来也专程来到上海。郭来说,当年抢救白海明的事迹成为了轰动一时的新闻,引起了中央领导的关注。“如果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那么为人民挺身而出就是解放军的责任!”郭来的话音依旧铿锵有力。

  上海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金大陆告诉记者,唐山大地震后,上海共派出了3 批医护人员前往救助,并在唐山建立了4个抗震医院。其中第一批的条件最为艰苦,有包括虹口区中心医院在内的56支医疗队,共800多名医护人员参与。而仅仅是虹口区中心医院医疗队,就在唐山救治了3400多名伤员。

  (2016年4月25日要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