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上海救援唐山大地震 > 正文

慰英灵

2016-08-12  作者:刘晓兰

  口述者:刘晓兰

  采访者:金大陆(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袁锡发(中共上海市闵行区委党史研究室副主任)

  王文娟(上海文化出版社编辑)

  时间:2016年3月 14日

  地点:上海市沪闵路6258 号 8 号楼 611 室

  刘晓兰,1944 年 4 月出生,民盟盟员,上海舞蹈家协会会员,中学一级教师。 1957 年参加工作,历任贵州黔南歌舞团演员、舞蹈教师,唐山市歌舞团舞蹈编导,唐山市路南区文化馆文艺专业干部,上海市闵行区少年宫舞蹈老师。大地震时任唐山市歌舞团舞蹈编导。

  我叫刘晓兰,生于1944年5月,1957年参加工作,考入了贵州黔南民族歌舞团,成为一名舞蹈演员。1960年文化部在全国开办了四个舞蹈教师培训班,我有幸在云南省艺术学院西南班深造,并完成了北京舞蹈学校六年制的课程。此后,我做了专职舞蹈老师。1972年调河北省唐山市歌舞团创作室工作。1988 年8月,作为人才引进到上海闵行区少年宫艺教部(时为上海县),并任闵行区学生艺术团舞蹈指导。1999年5月退休至今。

  我在唐山工作了15年。1976年7月28日,亲身经历了这场世界上罕见的大地震。虽然四十年过去了,但只要一回忆,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终身难忘。一夜之间,我失去了我的大女儿,失去了身边的亲朋好友,失去了共同工作的同事……

  我们唐山市的歌舞团、话剧团、杂技团,都设在工人文化宫的大院里。因为那里环境优美,花红柳绿,所以唐山的人民,每天在黄昏的时候,都要到工人文化宫散步,观看各种表演。唐山歌舞团有很多来自北京、天津艺术院校的高材生,声乐的、器乐的人才都有!为什么呢?那个时候政治思想比较“左”,他们都被发配到了唐山。所以,北戴河、秦皇岛那边招待外宾演出,都是调用唐山歌舞团。7月28号那天,我们团正在北戴河执行演出任务。我因是创作组成员,就留在团里编创节目了。

  歌舞团的大楼共有三层,三楼是办公室,二楼是舞蹈大厅,我住在一楼的宿舍里。歌舞团快演完了,第二天杂技团就要去,外宾是很喜欢杂技的。晚上九点多,杂技团里的几个上海朋友来与我告别。因同是南方人嘛,我们平常吃啊,讲话啊,生活啊,都比较合得来,周末也常在一起。没想到这次的告别,上海籍演员徐斌、文凤、文荣及徐斌五岁的儿子,竟成了我们的永别。我们每个团都有家属楼和演员宿舍,杂技团大概近一半人,都没有了……歌舞团回来时,面临一片惨状,亲人死难的死难,受伤的受伤,有的父母都没有了。团里不少年轻的女演员,只得自己动手搭棚子,这本来是很辛苦的活,很多男演员就帮她们弄了,人的命运在最困难的时候互帮互助,后来一对对的也就结合了。这种例子在我们唐山很多的。

  后来回想起来,当天晚上我送他们经过小树林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就是在我面前,我都只能听到你的声音,这种现象好像从来没有过。我想这也许是地震的前兆吧?!当天,凌晨三点左右时,我被蚊帐里的蚊子咬醒了。我开灯一看,几十个蚊子,密密麻麻地趴在蚊帐里。蚊子嘛,平时也就一个两个,今天怎么如此多呢?我赶紧爬起来去拍打,打得满手是血。我到盥洗室把手洗干净,刚关灯躺在床上,突然就听到像是从远处相对开来的两辆快速火车,“嘶”地一声,呼啸着向我冲过来—这实际上是山摇地动了,是大地在吼叫,是房子在翻滚!震感越来越强烈,猛地把我从床上甩到对面的桌子底下。我这才知道地震了。我头一个念头是:这么强烈的地震,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惊恐万分之际,我想:“这下必死无疑了。我就等着死吧!”过了一会儿,门板子“嚓”地一声掉下来了。门被卡住了。余震小一点后,我弄了好久,自己才从桌子底下爬出去。

  我爬起来一看,楼房已经倒塌,成了一片废墟,我们团的很多人都压在里面了。这时,我就听到门卫老大爷在那里苦痛地呻吟,他的腿已经断了,流血不止。我过去把外衣脱下给他简单包了一下,便去找人救助。但大爷还是走了。渐渐地,有人相继爬出来,先是欲哭无泪,而后相拥抱头后,才大声哭喊着,奔向废墟救自己的亲人。我毕竟想着女儿,脱困后就朝铁道学院的家那边跑,是穿着拖鞋还是光脚跑已经忘记了。这时,公交车肯定没有了,沿途看到一些尸体。

  回到家时,家已经坍下来没有了。我先生受伤出来了,女儿和奶奶还被困在里面。时隔一天,解放军来了,把女儿和奶奶扒出来,可是,他们已经……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哭泣)。那个时候天热,家家用蚊帐,遇难的人不是被砸死,就是被扭成团的蚊帐缠着窒息没了的。我女儿还有她奶奶,也是窒息没有了的(哭泣)。我的女儿要在,她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抽泣)。我把女儿抱在怀里,坐着了整整一天,直到肚子鼓起来了(泣不成声)……当时的环境相当恶劣,天酷热,到处都散发着臭气,我不得不放开女儿。解放军挖了一个大坑,用塑料袋将尸体一个一个装着。我们邻居就跟我说:“你家女儿和我家女儿,平时两个人玩得很好的,就让她们在一堆吧。”这样,几十个遇难者就扔下去埋在了一道。至今,我都不知道女儿的位置在哪里。

  我若是住在唐山家中,可能就没有了。因为我家是两室,门一般都是关上的,那么肯定全家覆没了。唐山的楼房多是水泥板的,一块块地砸下来,真是太厉害了。在歌舞团我住一楼,大地震发生时,三楼垮下来,而二楼的舞蹈房的底板是支撑着的,所以我才有空隙,才有呼吸。我觉得就是舞蹈房救了我。我娘家在外地,有亲戚在上海,地震后我就经北京回到南方。一路上,人们知道我是从唐山出来的,你走到哪里,人们都给你水喝,还有西瓜给你吃,送我们上车都是免费的。因地震中女儿死了,我的兄弟姐妹家都瞒着我母亲。后来通过广播,母亲知道出事了很伤心。

  再看看我们歌舞团,几乎家家伤亡惨重,有的甚至全家遇难。我的邻居是一家上海人,从上海调来支援技术部门的,被解放军挖出来的时候,两个月的宝宝,还紧紧含着母亲的奶头。还有就是地震了,夫妇两个紧紧地抱着,抱在一起而死的。一位放映员压在楼底下九天被救出来,他用自己小便维持生命。一位十岁的男孩住在楼上,他妈妈不敢跳,他跟妈妈说:“妈妈,我先跳,如果我没有死,你再抱着妹妹往下跳。”所以他们获得了新生。因为地震的时候,震感很强烈,时间很长,地是有弹性的,所以跳楼的人好像基本都抢救过来了。这就是医疗队的战绩,没有医疗队,真的不知道还要死难多少唐山人。

  奔赴唐山救援的解放军最伟大,是他们从废墟中挖出一堆堆的尸体。我看着解放军的手,满手都是血和泥。因为没那么多工具,只好用手去扒,有的解放军手感染了、流脓了……几十万的尸体,几十万的伤员,如果没有解放军,没有医疗队,哪有今天欣欣向荣的唐山城。2014年的时候,唐山在一个叫凤凰山的地方,建了一个文化宫,我们把亲人的名字都刻在那里的碑上。我每年都要去看看女儿。现在,唐山每年都在变化,门户火车站造得很宏伟,我都找不到正门在哪里了。一座座居住楼高大漂亮。我到原来的同事家里,和我们在上海的家没什么两样,很漂亮很现代。

  在唐山地震周年纪念时,我们歌舞团编创演出了“抗震组歌”,这是一个大型的献礼节目,内容从第一章到第四章;形式有舞蹈、独唱、领唱、合唱等。我是搞舞蹈的,为了突出解放军战斗在废墟上的英雄形象,我是这样跟音乐人讲的:刚开始,远处首先传来“嘿嗬一二一一二一”跑步的声音,由远而近,然后就是一队解放军背着包,从远处奔跑过来,分散救人。舞蹈就是用一些肢体语言,表现扒呀、扛呀、抬呀,反正是比较夸张的舞蹈语汇,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地歌颂解放军。

  为了回报帮助我们活到今天的人,我从内心感谢解放军和医疗队。同时,我认为自己是被舞蹈房救了。所以,当我人才交流来到上海后,第一个就想到办舞蹈学校。在少年宫领导的支持下,我一心一意做艺术教育工作,也培养了一些演员,有些还考入了解放军艺术学院、北京舞蹈学院、上海舞蹈学校等。那一年,上海市少年宫举行汇演,我就代表闵行区少年宫编了节目《慰英灵》,获得了市舞蹈比赛的二等奖。我扪心自问,为什么到上海后第一个就想到《慰英灵》这个歌颂解放军和女医生的节目呢?因为我女儿是从塘沽那边开来的解放军用手扒出来的啊。舞蹈《慰英灵》开幕,就是一个小姑娘捧着解放军的军帽,帽上有个闪闪的红星。接着就是回忆地震时解放军救人的情景,结果解放军在余震中,把孩子救出来了,解放军却牺牲了。最后,是女医生护理女孩的同时,给她梳头的表演,以妈妈般的心怀,安慰她的心灵,使她健康地成长。在唐山,很多孤儿都是这样的。

  我1999年退休,2000年就相约了几个老师,注册了民办的舞蹈学校和幼儿园,全力以赴为培养人才而发挥余热。尽管经济效益不错,但我们不以营利为目的。我们资助山区贫困生,回报社会的关爱。我觉得如果没有经历过这场大地震、大灾难,没有亲身见证解放军的英勇无畏和医疗队救死扶伤的精神,我的后半辈子也不会如此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