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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奠定了享誉世界的“上海模式”

2024-05-09  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郑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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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的粟宗华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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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宗华(左二)留学期间与学友在尼罗河畔,摄于20世纪30年代照片由作者提供

粟宗华归国日,在1938年9月,日本铁蹄践踏中华大地时。

是年4月,在一次“中国之友”留学生晚会上,在美深造学习精神病学专业的粟宗华,遇一美国医生前辈,前辈对他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我们的医生都回到了祖国服务。”34岁的粟宗华随即决定,回到战乱的上海。

粟宗华向恩师——著名的精神医学家阿道夫·麦尔教授告别。导师不舍。但归意坚定的粟宗华对导师说:在中国,无数像他母亲一样的精神疾病患者,正急迫等待“被解救”。

1938年9月,粟宗华抵沪,其精神卫生事业自此开始。此后,他竭力拓出一条中国精神卫生之路,带领一批人,影响几代人,从事这一原来不被看重的职业。他和同行者一生奋斗的事业,被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赞为“上海模式”,造福千万人。

一个农家娃

奏响精神卫生交响乐

粟宗华生于湖南农村——离邵阳县约25公里的鲢鱼塘村。母亲粟王氏,一贫苦农妇,遭受内忧外困而罹患忧郁症,辞世时仅36岁。母亲虽无文化,却遗命于他:“抓紧读书,日后才有出路。”悲痛年幼的他遵母训,即便下地参加农耕,再累也“携书苦读”。16岁,他考入上海东吴大学附属第二中学(美国教会所办),后入颜福庆在上海吴淞镇新办的江苏大学医学院(上海医科大学前身)。1932年毕业后,他幸遇伯乐——在北京协和医院进修神经精神病学时,受到美国脑系科专家雷门赏识,获洛克菲勒基金会基金,于1935年赴美深造。

在美国,他先入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进修精神病学,跟随精神医学家阿道夫·麦尔教授学习。1937年,他转入美国哈佛大学深造。他白天学习,晚上在饭店洗碗,劳作至深夜。其间,他发表多篇高水平研究论文,其中《人类脊髓的血液供应问题》一文,为脊髓神经外科学提供了重要理论依据,被神经解剖学教科书采用。他的刻苦、勤奋及学术成果,深得同道赞许,他连续获奖学金,摘得博士学位。

归国后的粟宗华,心怀大志。他先入职上海红十字总医院神经精神科,后接替著名的奥地利医生FannyG.Halpern(即韩芬教授),任神经精神科主任(系首位中国本土主任)。至20世纪40年代初,他与其他外科医师合作,对一患脑瘤病人进行开颅手术,成为我国神经外科先驱,沪上媒体有《神医开脑记》一文实录。至此,粟宗华一刀成名。

1944年,粟宗华与几位医师自设诊所,在上海创办虹桥疗养医院,收治精神疾病患者。医院从开始的几张病床,增至10余张,后达50张,做大规模,做出影响力,他“赚到了钱”,出入有车,却不忘扶掖后人。红十字总医院的后起之秀夏镇夷,1947年欲赴美国康奈尔大学深造精神病学,也是农村出身的他手头拮据,开口相借巨资:2000美元。粟宗华慷慨解囊,并对他出国深造寄予厚望:学成,归国,回上海,未来共投身精神卫生事业。

1949年上海解放,粟宗华出版《精神病学概论》(1951年中华书局出版)一书。1954年,粟宗华“舍小家入大家”,响应国家号召,加入上海市精神病医院,并动员虹桥疗养医院精神科病房全体员工将病床、器材和病人全部划到上海市精神病医院。在此期间,他寻到已学成回国的夏镇夷教授,激情相邀:“上海要整合起所有精神科医疗团队,形成一个大平台,才是发展的出路。”

此时的夏镇夷已是一名精神疾病专家权威——上海第一医学院神经精神科负责人。对曾经的资助者,夏镇夷投桃报李,说:“为建立上海统一的治疗精神疾病大平台,我竭力为之。”

一曲宏大的精神卫生交响乐,开始在上海奏响。

一幢新医院

从农家菜地上矗起

1958年,是粟宗华上海精神卫生事业舒展宏图重要的发轫时间点。

是年,经粟宗华四方奔走,新的上海市精神病防治院在上海城市西南矗立起来。此前,医院的本部在北桥,地处远郊,宜康复疗养,其他则有诸多不便。新院的设计建设工程在1955年启动。粟宗华向市里争取来近百亩的一块地,在谨记路(1965年改名为宛平南路)上。此地其时虽非远郊,亦算近郊,原是一片荒野的农田菜地,与龙华古寺邻近。

当年的工程工地负责人华明清晰回忆,那地方“非常冷落,没有自来水和电灯。我们吃井水,用煤油炉、煤球炉烧饭,周围没有汽车路,都是泥泞田埂小道”。冬日的傍晚,天已渐黑,粟宗华开车来工地检视,车未到谨记路便不能前行了,因为被黑臭的河浜(肇嘉浜)挡住,粟宗华只能下车,跨过肇嘉浜桥,步行很久方到工地。见面后,粟宗华发现工程设计人员连午饭也没吃,“他马上拉我们到周围农村小饭店去用餐,费用是他私人给我们付了”。这种慷慨解囊的事,医院许多人日后都一次次经历过。

在粟宗华心目中,蓝图已绘就,要么不造,要造就要建成远东一流的精神病医院。他找到上海最负盛名的华东工业建筑设计院,请著名的李永宝工程师任设计总工程师。

在2002年前后担任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院长的王祖承,描述20世纪60年代初入新医院时的所见及感受:两幢别有风格的大楼之间,有上下两层天桥连接。天桥下有一条小溪流过,从医院外的大河中分出,穿过医院又流到院外另一条河中。“如有兴趣,可站在廊桥上钓鱼,还能从河岸边摸到螃蟹、虾米、螺蛳,完全是世外桃源风光。还有,在医院的东北角,有一人工开挖的池塘,里面也有鱼。挖池塘的泥土就堆成一座小丘,可以从曲曲折折的石阶路走上去,站在小丘上透过围墙望到外面的农田。”至于医院内的环境布置,也有清晰描述,“建造理念是作为中国最先进的医院:大病房再分割成小房间,病室内设有瞭望台,窗框采用铁格子,旋转式,既安全又美观。当时开放床位有400张,再扩展成600张”。

20世纪50年代末,在夏镇夷教授带领下,上海第一医学院附属内科医院(后来的华山医院)精神科病房工作人员、病人,以及医疗器材、病史资料、图书杂志等,悉数“投奔”到上海市精神病防治院。之后,第二医学院精神病学教学小组的人事编制,也全部划过来。再之后,上海铁道医学院的精神病教学人员,“被磁石般吸引而至”。几十位精神病医师慕名麇集于此。很短时间内,医院在医疗、教学、防治、科研等方面发展迅速,跨上新台阶。

筑巢引凤,名声日隆。

一项大普查

让上海走在精神卫生前沿

1958年,上海精神病总院如愿建起后,有了良好的硬件。但首任院长粟宗华趁热打铁不停步,他急迫要做一件“大事”:在上海做一次大规模精神疾病普查,“不能漏网一家一户”。

做得到吗?有可能吗?有必要吗?泱泱之大上海,怎么普查?“前无古人”,国内外无先例。

粟宗华很坚定:“每个精神病患者的病史都是血和泪写成的。精神病患者非常痛苦,他们毁物伤人不以为非,女病人赤身裸体不以为耻,有人甚至将自己亲生儿女杀死。可怕的是,他们却不认识自己的病态和行为。他们每一个人,都需要我们的帮助啊。”

大普查,上海防治精神疾病的必需。

不少人担心,“我们普查的力量不够啊”。

粟宗华为此奔波上下,协调左右,最终得到市及各区县卫生局、民政局和公安局的大力支持,“一个个绿灯,打开来;一户户门洞,走进去”。除亲自领导和组织全市精神病流行病学的大型调查,粟宗华还亲临一线,对参加调查的上海第一医学院临近毕业的学生进行动员,讲解调查的重大意义,对调查中的技术问题进行培训,现场指导如何挨家挨户访问病员、如何填写好每份问卷表格。

时至今日,85岁的费明医生和我见面,回忆往事。1957年,他是从市卫生学校毕业的医士。那年粟宗华亲自来校挑人,一下挑走15人。同来医院的还有50个护士。让这些年轻人受宠若惊的是:当时年过50的院长粟宗华,享誉中外的精神科专家,笑容可掬,真诚谦逊,对入院年轻人,称呼他们“弟弟、妹妹”。粟院长激励他们:“救救精神病患者,他们就在你们身边,希望也在你们身上!”年轻医者闻之泪涌:“这辈子,精神卫生就是我们事业的唯一。”

费明说,他入院第一堂业务课为粟宗华亲授,课的题目:精神科病史收集及精神检查。授课内容,他一字字记在一本黄旧的笔记本中,保存至今。而他有幸参加的最有意义的工作,就是粟宗华首创的全市精神病流行病学调查。所有宏大计划落到具体,是琐碎的日常与艰难:他曾一次次从医院出发,到南桥、奉城、朱泾、枫泾,入门进户做调研,“我们两三个人一个小组,乘长途车,宿乡镇简陋房舍,不分昼夜,处理各种疑难杂症”。

一支支这样的调查小分队,深入一个个区县,深入企业社区,日夜兼程。在调查的基础上,集思广益,分析资料,集成海量数据,并形成一篇篇论文,得以发表,在国内产生巨大影响。1959年,粟宗华又超前提出,医院必须走出大门,把精神科门诊设到市内基层,并前后开设了18个地段门诊点。

上海的精神卫生,从市到区县及基层企业的“三级防治”,就此一点一滴坚实厚重地积累起来。

一张三级防治网

诞生“上海模式”

著名医学心理学教授徐俊冕今年87岁。1962年,25岁的他从上海医学院毕业,走进上海市精神病防治院大门,心中还在向往“高端的心脏科”。那天,亲自迎接他这个高才生的,是已经58岁的粟宗华院长。粟老身材魁伟,满头华发,“左眉上还有颗大痣,使人过目不忘”。他很快被粟院长的理想、志向和事业心所吸引:在前几年大普查的基础上,要创建全市精神病防治三级网络(市、区县及各基层单位),推进“生物—心理—社会”防治模式;医院的治疗必须赶上世界先进水平,床位规模在亚洲要居首位;在精神病学基础研究上,收纳各学科的人,创办精神卫生研究所,研究遗传学、生物化学、精神生化学……

粟老充满期待的一句话,徐俊冕终生不忘:“好的精神科医生,现在还是太少啊!”此后在精神疾病心理治疗上取得突破性成果的徐俊冕说:“我以后的60多年,一刻也没离开中国的精神卫生事业。”

粟宗华的儿子粟秀初,子承父业,是中国第四军医大学神经内科教授。他深情讲述:自己走上神经医科道路,父亲粟宗华功不可没。早年,他在上海读医学的日子,“父亲还要求我利用周末和寒暑假,到他的医院跟班护理和见习诊疗工作,深化我为病人服务的感情,善待每一位神经精神病病人”。

1970年,粟宗华不幸去世。“但粟老指明的方向,我们继续坚定不移地在走。”一个个精神病医者,继续辛勤编织着粟宗华追求的精神卫生“三级防治网”。20世纪70年代末,当费明及他的同事再赴奉贤、金山、松江等区县时,一个个区县精神病院已初具形态。至80年代初,上海各区县除设立了精神卫生机构,又有一个个慢性神经病患者的康复站,各街道有了精神病患者的日间管理。精神病患者住院难的矛盾,迎刃而解。

1978年,夏镇夷教授赴京参加全国科学大会,代表上海精神疾病三级防治网领奖,此时距粟宗华去世8年。夏镇夷含泪致敬粟宗华:“居功至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后,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精神卫生处闻讯,专门派员来上海考察,高度肯定,定性为“上海模式”。

粟宗华去世时,年仅66岁。临终前,粟宗华毅然将自己生前的所有积蓄和房产交与单位。1984年,在粟秀初等子女亲属的支持下,以此财产为基础,成立了“粟宗华精神卫生基金会”,设“粟宗华精神卫生科技进步奖”,面向全国精神科同道,年年评奖。

20世纪80年代末,世界卫生组织副总干事马勒到上海,参观了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十分感慨:“我看了全世界600多所精神病医院,最好的是这一家。”

曾经的梦想,已成辉煌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