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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长握着我的手 哭了

2017-03-16  来源: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

  【口述】

  王志平,男,1953年出生。原上海工农器材厂安徽征地工。

  口述:王志平

  采访:徐有威 吴静 顾雅俊

  整理:吴静 顾雅俊

  时间: 2011年5月4日

  地点:王志平上海寓所

  我是怎么进小三线厂的

  上海小三线在皖南1965年就开始动工了,上海建筑公司就开始造房子。造房子为了不影响当地,而且为了让外面看不出,和当地徽州的民居看起来差不多,很隐蔽。

  我们旌德家乡小三线的那个地方树木很多,当时要征一部分地,我就是征地工,三亩地征一个人,这个指标都是上海劳动局去征的,后来征了140多人,就意味着征了400多亩地。山上都不算的,山上的树规定:3厘米以上周长、1米以上高算五角钱一棵。就像现在造商品房一样,一亩地按照当地的平均收入,付3年的报酬。地是赔青苗费,比如一年500斤稻谷的平均产量,三年下来1500斤,一百斤稻谷大概7元钱,按这个标准赔偿,因为米是卖9分1斤的。当时物价很便宜,工资也低,就十几块钱。旌德地区本来就是山区,地少,如果地都征光了,没有田耕作的农民就要饿死。

  当时进厂名额一个队里只有两三个人。大家都努力争取,这是好事情,到厂里就是拿工资的,吃商品粮的,农转非了。我们村一共就去了3个人,因为土地也征掉蛮多的。有的队里一亩地没征,也征了人过去。大家村里互相平衡。一个公社,大队,生产队进行统筹名额。我们总共一个县140多名,我们公社里分了70名,我们大队里分了30多名。地方比较近,名额多点,附近的优先考虑。

  我是1972年进去工作的,当时不到20岁。我是农民,读过小学,之前在家务农。我兄弟姐妹6个,大家都想去,但只有我去了。上面派下来指标,队里推荐和选举,队里无记名投票推上去的。做征地工进小三线厂的条件是家里最起码是贫农,家里有一个党员或本人是党员。

  生活在小三线

  我们10个生产队进厂有30多个人。我们生产队进了3个人,两个女的,普通工,我是技术工。刚进去的时候工资拿的低,还没那两个小姑娘工资拿的多。因为进去有两个工种:一个是普通工种,一个是技术工种。技术工种要学手艺技术的,我们男同志学手艺要两三年,第一年18多块,她们进去有30多块,加上津贴有40多块。小姑娘是普通工种,后勤工作,食堂里。我父亲想不通,说我们男同志的功夫比她们大,但工资拿得比她们低。但其实我们有技术有前途。三年之后我的工资是44元,加上什么饭贴米贴之后总共50多元钱。我们是按照芜湖造船厂的标准,比方当地33元,我们则是39元,还有进山补贴费什么的10元钱。后来也有奖金了,每个月5—10块钱。当时很公平的,职务高多拿点这是不可能的,多拿一分也不可能,每个月看考勤。

  厂里都是上海人,师傅和同事都是上海人。我学的是无线电专业技术,真空镀膜。学了两年,上海师傅教的,学起来也不吃力。我和上海师傅关系好,从来不吵架。我老老实实干活,在厂里好几年评到先进工作者,做到生产组长和工段组长,只是车间主任没有做到,因为要求大专文化程度以上。当地人去了厂里十几个,他们中间工资加得最高的是我。

  我们如果生病了,就去位于胡乐的古田医院看病。我们劳保医院就在那个地方,生病了厂医务室看不好就到那边去,每周六都有救护车开过去的。我有一次去看病回来,病假工资扣了1元钱,配药6毛钱,来回车子1元钱。

  我和当地老乡结婚,厂里分配房子给我,算是客气的,因为分房是按照女的分,而我的爱人不是小三线职工。分房有两个阶段,结婚的话分配给你一套小房子,结婚了之后再分一套,大概五六十个平方,是烧柴的。我们当时是住2层楼的,是老房子,几家人家一起公用,蛮好的。房钱好像是1元钱或者2元钱。公用事业费的单子上是水费、电费、房费,加起来就几块钱。记得每个月水费是1毛钱,刚开始只要5分钱。

  我爱人是在当地工商银行工作的,这个银行是为小三线厂服务的,这个银行什么都做,发工资,存款,叫303办事处。刚开始的时候是屯溪下设的,里面人多的时候有十几个人。小三线厂的钱是存在这家银行里,比如说每个月哪一天发工资,财务科的人就到他们那里去取了。贷款是不可以的。小三线撤走之后,银行并到县城里面去了。

  我老家离厂2公里,平时都是不回去的,住在厂里的宿舍中。小三线从小学到中学都有的,就是没有火葬场。但是我记得那个时候当地有个地方是专门葬上海人的,我们那个时候叫它八宝山。死在小三线的职工的遗体是不允许运进上海的,要在当地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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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三线与安徽

  小三线对安徽人肯定有影响,比方思想观念、着装等都有影响。安徽人以前烧红烧肉不放糖,吃糖吃不习惯,后来基本也都放糖了。我们吃黄鳝的,甲鱼吃得少,也不是不吃,4角钱一斤。后来安徽人都吃了,但是青蛙还是不吃。我们都习惯上海的生活了,上海人到安徽去也相当的习惯。

  我们那原来没有的发电厂,当时不通电,点煤油灯。后来小三线造了自来水厂,原来也没有的。当地人说小三线去了之后哄抬物价,其实没有,因为是计划经济,但是当地东西是好卖了。星期天早上,老母鸡、芝麻、花生、瓜子就摆出来了,当地人的现钞因此多了点。小三线吃的带鱼都是上海运过去的,那边没有。

  小三线照顾当地人,比如厂里放电影,我们厂里的职工去看,门票是一毛钱,当地人去看则是5分钱。一开始是在露天放,就是在食堂里看。票子有号码,要对号入座,如果有认识朋友关系好点的,就可以拿到前面的好位子。自己厂里有放映机的,片子都是上海提供的。基本上一星期一次,两次的少,每周都有。上海放什么电影,那边就放什么,像日本电影《望乡》也在我们厂里放映过,当时是属于内部电影,按理说不能放的,广电公司进口有规定的,哪些地方能放哪些地方不能放。旌德当地就不能放,但是我们小三线厂能放。因为上海放什么,我们三线厂就放什么电影,上海能放,我们也就能放。像上海的文艺团体经常来演出,比如滑稽明星杨华生等。这是免费的,在食堂里表演,我去看过,挺有意思的。

  洗澡也要向当地人收钱的,洗澡也有吵起来过。每个厂的政策都是不同的,工农厂当地人洗澡要收钱,卫东厂不收的,其他厂是一星期有一天给本地人免费洗澡。小三线刚去的时候,当地农村没有水电,洗澡就是用一个木盆。

  总的来说,上海人和当地人、当地政府关系还过得去,当地人好像和上海人不搭界,上海人管上海人,当地人管当地人。经济上没有什么关系。小三线的车子当地发生车祸,轧死一个人不得了了,一条人命赔几千块。

  安徽人其实有点羡慕上海人,上海人工资高,吃得好,穿得好。大冲突没有,每个周日他们来买买农副产品,走走人家也蛮好。小三线退出后,当地人觉得你们走了反而好,物价还能跌呢。其实也没有,因为后来改革开放了,市场经济了,就更加不会跌了。

  上海人几乎每家都有当地朋友的,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到上海工作呢?像现在我们旌德县只有十几万人,到上海打工的就有一万多人,因为当地老乡都有上海朋友,每家每户都有,这也是因为小三线的缘故。他们到上海来打工之后,对当地的资源开发利用就减少,树木都长好了,不用砍伐了,工业污染也少了。他们赚了钱寄回家,一人带1000块回来,1万人就有不得了的钱了。一年要多少产值?一两亿的产值能耗要多少啊!

  厂长握着我的手,哭了

  我们工农厂离县城大概27公里,都是盘山公路。车子翻车的情况也很少,因为越不安全的地方越不容易翻车。每年会放寒假,春节的时候放两三周,当时我们到上海去玩,要乘十几个小时的汽车,现在只要三四个小时。厂里有时会派我到上海来出差,有时候过来玩。当时在上海,骑着自行车出来,路上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

  厂里职工之间、群众和领导之间的关系都还可以的,大的矛盾没有。因为当时厂长、厂革委会主任,他们讲话就算数。工人如果不买账,也会吵,但是很少有打起来的。加工资等不开心的事情总归有的,打起来的很少。

  但是厂里的上海职工一开始到后来就没有安心过。当时1976年去的一批小青年,刚刚去过年不许他们回来,就在寝室喝酒闹事,想回家,哭。

  1986年小三线开始撤退回上海。上海市和安徽省谈了以后,厂留下来安徽要,安徽的职工上海一律不收。但是,职工年轻的时候进了小三线厂,不能到了老头了上海不收,上海要给一批补偿金的。每个人都给了9000元安置费,这样我就留下来了。

  当时上海人都走了,我们有点失落的,毕竟是去上海,不是去什么偏僻的地方,不是去西藏。那时我也想来上海的,只差了一点点。因为这个工种需要我,我是班组长。上海和安徽签好协议的,有规定的不可以的。厂里本来想把我借到上海,但是时间长了也麻烦,会觉得对不起我,因为不可能正式进来工作。

  后来走的时候,厂长招待我们吃饭。厂长最后和我握手的时候,眼泪都出来了。他说:“我对不起你,不是我不要你,因为国家有政策。”我说:“我不怪你。”我们一起工作的一些安徽征地工,曾经一起到我们上级的公司去反映过情况,但是没有用。公司说上面有规定,他们只好按照规定办。我们是骑自行车去公司的,公司还客客气气用汽车送我们回家。